———蔡鸿生教授访谈
陈寅恪弟子、中山大学蔡鸿生教授的新著《仰望陈寅恪》(中华书局2004年1月出版),记录了跟随陈寅恪先生读书时的一些心得,披露了不少鲜为人知的故事,对理解陈寅恪先生的晚年心境,颇有帮助。 徐卫东:您在1955年听陈寅恪先生讲课的时候,是什么场景? 蔡鸿生:当年的情况是,人们觉得陈寅恪先生名气很大,听他的课很吃力。正式选修的只有几个人,包括来旁听的教师,大概在8-10人之间,是在陈寅恪先生家里授课,不可能容纳更多的人。陈寅恪先生讲课异常口语化,就像现在我跟你在电话里交谈一样。他的魅力何在?在于他的思维力度很大,能够由表及里,使人能够达到认识上的一个高度。例如对《莺莺传》的解释,他考出莺莺的社会地位低下,推测莺莺为“酒家胡”(卖酒的胡人),进而指出张生“始乱终弃”的社会根源,揭示了社会与人性的冲突,令人茅塞顿开,这样一下就讲通了。我们听课往往恍然大悟。再如,陈寅恪先生对《长恨歌》、《琵琶引》(《琵琶行》的原题)的考释,也是这样。有人讥议他探讨崔莺莺的出身、杨贵妃的婚史和琵琶女如何移船等,是在搞鸡毛蒜皮,走上歧途。实际上,陈寅恪先生是从大 处着眼的。他的考证背后联系着整个的宫廷制度、社会风气。也许有一天,我会根据当年听讲和阅读留下的印象,写一篇《陈寅恪史学中的唐代女性世界》来为先生辩诬。 内容来自xiushui.Net 徐卫东:您如何理解陈寅恪先生的晚年心境? 蔡鸿生:关于陈寅恪先生,以前有一些历史专业以外的人也参与了评论,他们比较感兴趣的是陈寅恪先生的个人经历,似乎忽略了他作为学人的身份,以为他是喜欢抬杠的人物。其实,陈寅恪不出任二所所长,并不是要跟谁抬什么杠,其原因在《对科学院的答复》中,说得很清楚,就是不能有某种理论作前提,再来研究学术。他早在纪念王国维的碑文中就提出了“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王国维之死,不关与罗振玉之恩怨,不关满清之灭亡,其一死乃以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学术研究,必须有独立自由才可以求真。不从这个角度来理解陈寅恪先生,便会使他的形象走样。 徐卫东:您这些话使我想起了您在本书中首次揭出陈寅恪先生诗文中一再出现的“支愍度话题”。您认为“守伧僧之旧义”是陈寅恪先生立身处世原则一个极好的注脚。(参见文末资料) 蔡鸿生:“守伧僧之旧义”,用的是“古典”,抒发的却是他个人的主张。所谓“无负如来”,这个如来,就是客观真理。学术研究上,如果曲学阿世,则有负了。不为外界力量所左右去探讨学术,则不负。在陈寅恪先生的诗文里,反复出现这一话题,倾注了他“求真”的感情。“守伧僧之旧义”,也是他终生坚持的一个原则。如何理解陈寅恪先生,这是其一。 本文来自修水网 其二,一般人说陈寅恪先生,都以为他的学问功夫在于实证,实证功夫很深。我认为这是片面的。陈寅恪先生最高明的地方是他的思维,以思见长,而不是以考见长。最了不起的地方是他有“通识”,特点是理论思维与形象思维相结合,非同凡响。而一般人的思维是局限在表层的。陈寅恪先生的历史思维这一点被人们严重忽略。我在《仰望陈寅恪》中一再提到陈寅恪先生的历史思维对于青年学者的重要意义。陈寅恪先生的学术魅力就在于一个“思”字。司马迁说:“心知其意。”这个“意”字,不简单,触及深层的底蕴。陈寅恪先生研究历史正是这样,“心知其意”。 其三,关于陈寅恪先生的晚年心境。陈寅恪先生晚年研究柳如是,很多人从这一方面来做文章。但是,正如我在《金明馆里文盲叟》中所论证的一样,晚年陈寅恪的神游伙伴除了柳如是之外,还有苏东坡。陈寅恪先生的很多感触都是与苏东坡相通的,例如被贬、沦落等等。这一点别人没有说过。认识到柳苏情结,才能完整解读陈寅恪先生晚年心境。至于陈寅恪挨批的问题,如何看待金应熙?这就涉及当时的历史情境。我认为应该按照陈寅恪先生所言,抱“了解之同情”来看。这在本书《释“陈门恩怨”》一文中谈到了。陈寅恪先生自己本是独立的,自由的,我们要学他,也要有自己的看法,不能别人怎么讲,我们就怎么讲。 本文来自修水网 徐卫东:您怎么看待当前的“陈寅恪热”? 蔡鸿生:任何人都有局限性,不能以陈寅恪先生的是非为是非。我们要采取什么样的态度?要有我在《仰望陈寅恪》一书中引用的海涅对路德的那种态度,也就是理解的态度。不要从一种片面走到另一种片面。陈寅恪先生认为王国维的学说“或有时而可商”,也认为自己的学说中有可以商量的地方。我们提倡强化理论思维,也要去想,要理性化,不能情绪化。 徐卫东:能否介绍一下陈寅恪教授后人的情况? 蔡鸿生:陈寅恪先生的大女儿学的是医学,定居成都;二女儿学的是生物学,后来到了香港;三女儿陈美延学的是化学,在中山大学执教。 陈美延教授在搜集、编辑陈寅恪先生的文集时,我提供过一些书籍给她查引文。我也有很多问题请教她。比如,“恪”的读音,我问过她。她说,她在北平上小学时起,在填学籍报家长名时就读“que(却)”。女儿不会读错的。而且,师母、黄萱、刘节、周一良、季羡林都这样读。这个字的读法来自先生祖籍江西修水的族谱,属于客家方言的旧读。 徐卫东:您如何看待陈寅恪先生对中山大学的影响? 蔡鸿生:这里分著作和讲学两个问题。陈寅恪先生的讲学1958年就停止了,当时“拔白旗”啊。而他的著作呢,当时也没有向他学习的好氛围。当年,陈寅恪先生固然是“学术权威”,但没有被树为学习的榜样,而是“批判继承”,一个“批”字当头,怎么可能去学?当时很多人知道陈寅恪的名字,一级教授嘛,工资高,“381高地”,381元,这在1950年代比北京还高。我那时是学生,一个月的伙食费才12.5元,毕业后当助教也就61.5元。陈寅恪先生在当时是可望而不可及的。 修水网 当年在中山大学,陈寅恪与岑仲勉二老尽管学术成就很大,但是在当时的风气下,我们对二老的学问大多限于观赏,能够学得几分到手的,也是凤毛麟角。现在,事过境迁,在想象中认为存在那么一个播种、开花、结果的过程,从历史事实来讲,这是绝对化了。 徐卫东:2003年夏天,陈寅恪先生的遗骨归葬庐山,您能否介绍一下相关的情况? 蔡鸿生:陈寅恪先生的遗骨归葬庐山,经历了一个曲折的过程。中间幸亏黄永玉先生搭线。他是一位高龄的艺术家,为了这件事,尽心尽力,了不起。去年6月,正是“非典”高峰,所以当时的仪式也仅仅邀请了先生的至亲去庐山,校方都没有代表参加。 (标题为编者所加)
●小资料 支愍度话题
东晋时期,愍度和尚从北方渡江到南方,为衣食所迫,舍弃原来的教义,创立“心无义”说。当时跟他一起的一个北方和尚没有过江,托人带话给愍度和尚:“替我致意愍度,‘心无义’说怎能成立?想出这一计谋为了暂且解救饥饿而已,不要因此而辜负了如来佛啊!”陈寅恪先生曾作《支愍度学说考》,并在他的诗文中六次提到这一话题,“在他的心目中,支愍度事迹含有深刻的哲理性,‘伧僧旧义’乃大节所在。也许可以这样演绎,‘立义’属于治学,‘救饥’属于治生,是否‘负如来’则属于治心了。三者以治心为本,构成一个实践‘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方程式,耐人寻味,发人深省。”(见蔡鸿生《从支愍度学说到支愍度话题》,此文收入《仰望陈寅恪》一书)。 本文来自修水网 伧,南北朝时,南人称北人为伧,有鄙薄的意思。 修水网 www.xiushui.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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