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到贤齐叔公,我的眼前就浮现出这般情景:在冬阳暖暖照着的墙根下,贤齐叔公坐在草团上,麻杆似的双腿拱在胸前,微张的双膝间夹着一颗硕大的光头。他浑浊的眼睛望着前方,脸上笑吟吟的。 贤齐叔公一生没有娶妻生子。在我的记忆里,他是村子里辈分最大的鳏寡老人。他足足大我四辈,连我爷爷都要称他叔公。农闲时,乡亲们坐在一起,讲起关于贤齐叔公的悲惨童年,那真是黄连树下埋猪胆——从头苦到脚板底。 贤齐叔公三五岁时,父母接连病故,不得不寄居在叔父家里。八九岁时,他帮有钱人家放牛,因为沾多了湿气,厄运再次向这个可怜的孩子袭来。一场持续三天不退的高烧之后,他的四肢关节再也不能自由屈伸了,连晚上睡觉也只能在床上拥被坐着了。 那时,物质极度匮乏,叔父家也撑不起这把“长把伞”;乡亲们的生活虽然都十分困难,但不会看着这样一个孩子活活被饿死。于是,他们想到去“派饭”。所谓“派饭”,就是将贤齐叔公的一日三餐当成任务分派到附近村落的每家每户。 为方便“派饭”,细心的乡亲们用木头为贤齐叔公造了一座用木板分成两间的小木屋。两个人用青竹杠子抬着小木屋出去“派饭”时,木屋的一间坐着贤齐叔公,一间装着他的全部家当。 xiushui.Net 贤齐叔公被抬到那个堂屋,那个堂屋的所有人家都要轮流供他一顿饭。 以前,一个堂屋聚居着十多户人家,因此贤齐叔公在一个堂屋总要待上几天。轮完这个堂屋,小木屋就会移到另一个堂屋。 贤齐叔公吃住在木房子里。 靠着穿百家衣、吃百家饭,贤齐叔公渐渐长大了。 平时,贤齐叔公是如何行动的呢?行动前,贤齐叔公会手嘴并用地在右手臂上绑上一块软鞋底。要移动了,他昂头弯腰,重心前倾,右小臂撑地带动身体前移,同时左手从身前伸到右侧,拉动屁股底下的草绳团。那草绳团,是用当年的新稻草搓成的草绳一圈一圈绕成的。为了结实耐用,绕一圈就得用小线绳固定一圈。 贤齐叔公就是靠坐着草绳团侧身匍匐前进的,除了过水沟,上下台阶、过门槛都没有问题。由于长期得不到锻炼,四肢的肌肉有些萎缩,相比之下身子与脑袋更显大了。 贤齐叔公滑稽的模样和独特的走路方式,往往吓得初见到他的外乡人倒退三步、目瞪口呆,而少不更事的我们见惯不怪,倒觉得异常亲切、有趣。 小的时候,我常常走到贤齐叔公的身边,抚摸他的光头,抚摸光头上的伤疤。那道伤痕,是日本侵略中国、在中国烧杀抢掠的最直接的证据。伤疤白白的,有些突起;长长的,从脑后伸到额前,看起来让人触目惊心。通常不用我们问起疤痕的来历,贤齐叔公就会缓缓讲起来。 本文来自修水网 1944年,“走头届日本”。 一天,“豺狼”突然闯进村子来。家家扶老携幼,弃家跑往山上躲“豺狼”,匆忙之中忘了背上贤齐叔公。 听到呜哩哇啦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三十多岁的贤齐叔公慌忙急乱中钻进小木屋,颤抖的双手反拉上门,身子蜷缩成一团,屏住呼吸,不敢有半点声响。 一阵快速沉重的皮鞋声越来越近,在小木屋门前停住了,随即木屋门被踹开了。几个全副武装的日本兵准备凑过来搜东西,突然看见了木屋里面躲藏的贤齐叔公,惊得倒退了几步,继而大声吆喝,端起枪拉动着枪栓,明晃晃的刺刀也就对准了这个“怪人”。 尽管惊恐哭泣的贤齐叔公一再手舞足蹈地表示自己是一个手无寸铁的残疾人,中间那个军官模样的也没有放过贤齐叔公,他狞笑着地抽出指挥刀,恶狠狠地从贤齐叔公的头上拖过…… 那一刀,让贤齐叔公血流如注,昏死过去。 回来的乡亲们挖来草药,为他止血治伤,救下了他。 新中国成立后,贤齐叔公被评为了“五保户”,生活有了一些保障,从此小木棚搁下做了橱柜,不再出去吃“派饭”。 修水网 www.xiushui.Net 可贤齐叔公是个闲不住的人。夏收秋收时,他守在晒谷场上“踢拖踢拖”地移动,为乡亲们看护稻谷赶偷吃的鸡;农忙时,为这家照看小孩,为那家烧茶水。 霜降过后,摘茶球是一项特别艰辛、特别重要的劳动,因为关系着一家人一年食用油的问题。乡亲们忙碌几天后,茶球就躺到了晒场上。等到太阳把它晒咧嘴,家家户户都会请贤齐叔公分拣茶米茶球壳。贤齐叔公每请必应,把年终的时间安排得满满的。 为乡亲们做事的时候,是贤齐叔公最快乐的时候。 天气好时,贤齐叔公弓着腰在太阳底下分拣;下雨雪时,他趴在火炉旁分拣,一般一家都要分拣五六天。年成好时,每家都会收获上十担十几担茶球,分拣的时间就要更长了。 贤齐叔公有一个规矩,为乡亲们做事不要工钱。坚持给的,往往工钱会被当面扔出门外。 知道贤齐叔公的脾气后,乡亲们都不再给他工钱了。平时,东家帮他挑水送柴火,西家给他送蔬菜送瓜果。过时过节,乡亲们总会提前送来东西,端午的蛋、中秋的饼、打牙祭时的红烧肉、杀年猪时的旺子汤,塞满他的橱柜。 随着生活条件的改善,上山砍柴的人少了,山上的草木也越发茂盛,小茶树苗长不起来,老茶球树夹在里边吸收不到养分,乡亲们摘到的茶球一年比一年少了。 修水网 www.xiushui.Net 这时,贤齐叔公年岁大了,身体移动得越来越缓慢、吃力,他再也不能为乡亲们做事了,但淳朴的乡亲们不会忘记他,待他仍如同自己的亲人。 十多年前的一个冬夜,拥被坐睡的贤齐叔公从床上滚下来了。早起的邻居将声嘶力竭的他抬到床上时,八十多岁的生命走到了尽头。 乡亲们自发聚拢来,为贤齐叔公的后事奔走、忙碌。 贤齐叔公的丧事办得顺利而体面,葬礼比任何有后嗣子孙的都要风光。 出殡时,村里村外的人都赶来为这位老人送行,送葬的人们排成一列长长的队伍。一路上,锣鼓鞭炮齐鸣。一路上,纸钱纷飞,唢呐凄厉。 这一天,没有太阳,也没有风。 唯有四野白雪皑皑。 白岭镇西平完小 杨廷丰 2015年1月18日夜 修水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