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前的戊戌维新以及因慈禧太后发动政变而遭受的失败,是中国近代史乘的大事变、大悲剧。其事变过程之复杂翻覆、人物关系之扑朔迷离、文本资料之若实若虚,至今尚有未得其真相者。湖南是变法维新的发祥地,巡抚陈宝箴所领导而由其子陈三立襄助赞画的湖南新政,可以说是清季改革的模范域区。正因为如此,政变后湖 1898年9月21日(光绪二十国上年八月初六)慈禧发动政变,幽禁光绪,通缉康梁,杀“六君子”于京城菜市口。10月6日(农历八月二十一),惩处陈宝箴、陈三立父子的上谕发出: 湖南巡抚陈宝箴,以封疆大吏滥保匪人,实属有负委任。陈宝箴着即行革职,永不叙用。伊子吏部主事陈三立,招引奸邪,着一并革职。 戊戌披难的“六君子”中,刘光第、杨锐都是陈宝箴所保荐,谭嗣同是倡导湖南新政的先进,而梁启超则是湖南时务学堂的总教习,与陈氏父子的关系不比寻常。“滥保匪人”、“招引奸邪”云云,良有以也。同时革职的有义宁之湘政同事候补四品京堂江标、庶吉士熊希龄,罪名是“庇护奸党,暗通消息”(纯系构陷);还有原湖南按察使、新擢三品卿黄遵宪。对湖南新政的改革设施也毫不容情,责令湖广总督张之洞:“湖南省城新设南学会、保卫局等名目,迹近植党,应即一并裁撤。会中所有学约、界说、札记、答差别等书,一律销毁,以绝根株。着张之洞迅即遵照办理。”闻名中外的湖南新政,就这样悲惨地被停止了、被裁处了、被毁坏了。 陈三立极为沉痛,隔年叙及此事,还有不能己于言者: 二十四年八月,康梁难作,皇太后训政,弹章遂蜂起。会朝廷所诛四章京,而府君所荐杨锐、刘光弟在其列。招坐府君滥保匪人,遂斥废。既去官,言者中伤周内犹不绝。于是府君所立法,次第寝罢。凡累年所腐心焦思废眠忘餐艰苦曲折经营缔造者,荡然俱尽。独矿物已取优利,得不废。保卫局仅立数月,有奇效,市巷尚私延其法,编丁役自卫,然非其初矣。 义宁父子所痛心者,并不是己身的去职丢官,主要是使得改革图强、“营—隅为天下昌”的愿望化为泡影。但这个家族的悲剧还在后面。 1898年冬天,被罢免的陈宝箴、陈三立父子携家眷,离开湖南巡抚任所,迁往江西老家。一年前逝世的陈宝箴的夫人的灵柩,也一同迁回,全家老幼扶柩而行。当时陈寅恪九岁,其兄隆恪十二岁、弟方恪七岁、登恪不到两岁、妹新午五岁。不是回江西的修水县竹乡,而是在南昌磨子巷赁屋暂居。第二年筑庐南昌的西山(今新建县境内),陈宝箴即住西山之岘庐,陈三立陪侍左右,眷属仍住南昌市里。经济状态极端拮据,罢职后以及从湖南返回江西的途中,陈三立大病,第二年又病,险些病死。年底,陈宝箴胞弟之女德龄死。未几,宝箴长孙陈师曾之妻范孝嫦亦逝。而德龄几乎是反常地痛哭而死。戊戌政变对陈氏一家的打击是沉重的。 然而尤其让人不敢置信的是,陈宝箴、陈三立父子在南昌西山只住了一年多时间,到光绪二十六年(1900)春夏之间,陈宝箴便突然逝世了。陈三立的记载是:“是年六月二十六日,忽以微疾卒,享年七十。”而在逝世的前几天,还曾写过《鹤冢诗》二章:前五天还在给陈三立写信。何以患“微疾”,便会遽尔而逝?再看陈三立呼天呛地、迸发血泪的陈词,一则曰:“不孝不及侍疾,仅乃及袭敛。通天之罪,断魂锉骨,莫之能赎。天乎!痛哉!”继则曰:“不孝既为天地神鬼所当诛灭,忍死苟活,盖有所待。”语意之间似有未便明言的隐情。这是作于同年八月的《湖南巡抚先府君行状》里边的话,距宝箴之逝仅一个多月。而在《岘庐记》中,又深情愤抒:“孰意天重罚其孤,不使吾父得少延旦暮之乐。葬母仅岁余,又继葬吾父于是邪。而岘庐者,盖遂永永为不孝子烦冤茹憾、呼天泣血之所矣。”透漏出宝箴之死含蕴有不可排解的冤情。试想,“断魂锉骨”、“烦冤茹憾、呼天泣血”,这是何等严重而深切的情绪表达。如果是正常的患病死亡,陈三立的精神状态以及所使用的语言断不致如是深重激昂。 那末陈宝箴究竟是怎样死的呢? 江西的宗九奇先生于十七年前,曾刊布过一条鲜为人知的材料,即近人载明震先父远传翁(字普之)《文录》手稿,有如下的记载: 光绪二十六年(庚子)六月二十六日,先严千总公(名闳炯)率兵弁从巡抚松寿驰往西山岘庐宣太后密旨,赐陈宝箴自尽。宝箴北面匍匐受诏,即自缢。巡抚令取其喉骨,奏报太后。 《文录》手稿系孤证,发表后未引起太大注意。笔者当时的态度,也是将信而有疑。但近来细审《文录》手稿之记载,可信度相当之高,因为这样的假是不容易造出来的,事实上也没有造假的必要。如是,则陈宝箴实系那拉氏密旨赐死,且被害场面之惨毒,实有不可言传者。难怪陈三立要呼“痛哉,天乎!”如果参之以陈三立的有关诗作及相关材料,循陈寅恪提出的释证古籍需结合古典与今典的诠释学原则,破解散原布下的重重迷障,就知道载氏《文录》之记载不是孤立无助之属,而是完全可以得到证实的历史故实。 陈宝箴冤死后的第二年,即1901年春天,陈三立到岘庐扫墓。此时三立已挈妇将雏搬到南京居住。从南京到江西南昌西山,可以乘船,经九江到达。《散原精舍诗集》上卷的一系列诗作记此次行程甚详。开始一首是《二月十日还南昌西山上冢,取城北驰道,至下关,待船作》,标题即注明了时间、地点、路线。接下支为《侵晓舟发金陵》、《江上三首》、《江上读王义门黄孟乐赠答诗因次韵寄和》、《由江入彭蠡次黄鲁直宫亭湖韵》、《夜舟泊吴城》一路行来,次第分明。再接下去,隔一首,就是需要我们着意阐发的《岘庐述哀诗五首》了。 《述哀诗》五首之一,写自己茫茫然、昏昏然,越荒穿径,来到岘庐,在屋中徘徊扶服,已是气结泪凝。这个平时与父亲感时忧国的地方,原来存放的棺木再也看不到了。真怀疑是一场梦,好象父亲并没有死,只不过他躺在那里,没有看到他听不到他说话的声音而已。可是摇撼他的睡床,不管怎样呼叫,也不答应一声。再去看他日常读书为防蚊挂的帷帐,只剩下灯和蛛网。庭院里面,也只有荒芜的路径和东倒西歪的陶盆瓦罐。哎,父亲到哪里去了?我的不孝之罪,深得和吞食父母的恶鸟差不多了。神明作证,我将永远成为“孤儿”。 《述哀诗》五首之二,回忆当初选择此地建屋为庐,主要考虑离母亲的墓很近,而且景色很美,抬头就可以看到西山。回环起伏的山岚,既象翱翔天空的龙凤,又象排列整齐的豹子和大象,灵光散射,气象森严。特别是山上的萧仙峰,形态高雅娴静,雨天望去象个戴笠的老翁,晴天则宛然一身材妖娆的少女,云霞缭绕,光翠拂面。父亲见此景观颇欢悦,旦夕留连其间。然而如今他抛开人间的一切,怀着冤情永远不能回来了。我在这里追思往事,不禁泪洒阑干。 《述哀诗》五首之三,回忆父亲在世之时,岘庐这里墙边有竹十数竿,还有桃树、李树、杏树,以及梅花、牡丹,都是父亲手栽。到了夏日,池里的莲花、院中的海棠,花开烂漫。父亲一个人在琉璃窗前,咳嗽着,来回度步。有时松树的大片树阴,和古槐连在一起,绿荫迭翠。两只鹤的羽翅大张着,走起来如同跳舞;并且鸣叫,似乎担心有什么意外将要发生。其中一只后来死了,父亲挖冢而葬,还曾立石写诗凭吊。上天欲降凶灾的不祥兆头,鹤死这件事,已露端倪。想起此事,我悲伧无尽,万种悔恨谁也说不清楚。 《述哀诗》五首之四,写作者来到父母的墓前,跪拜祭妇,哀痛万分。虽然带来了酒盏,涌出的却是血泪。不由想起去年的寒食节,诸孙来到这里,父亲那时腿脚轻健,大家扶携抱拥,孩子们的头上插着野花,互相追逐奔跑。有的骑母亲墓门的石狮,而年幼者尤其勇敢。父亲见此景笑说,真象一群小鸡子。没有多久,挥戈呼叫者便来了,父亲因而蒙难。我这个儿子简直是个累赘,到南京竟没有很快回来。 《述哀诗》五首之五,三立的情绪由深哀而激昂。回想当时埋葬母亲的时候,父亲曾拔下一只牙齿,包好置于墓穴左侧,以示将来同穴之意。同时埋下碑石作为纪念,石上所刻悼词,阐述生死之理非常明通。哪里想到一年之后,父亲就永远离开了人世。他一生的报国之心,现在换来的是攻讦和诋毁。不过到底如何评价,我相信历史的公正。都是那些不切实际的人,亲附朝廷,破坏纲纪,结果得罪了太后,致使变法受阻,神州际沉。其实父亲对此早有警惕,九泉之下他也会为此而悲痛。如今我迫于祸变,蒙愧苟活,又不能直接表达我的见解,纵置身山川之美,仍局促难安。连松涛的声音都象是在悲泣,三立昏倒了。 这五首诗的下列诗句尤为关键: 终天作孤儿,鬼神下为证。(第一首) 渺然遗万物,浩荡遂不还。(第二首) 天乎兆不祥,微鸟生祸胎。(第三首) 儿拜携酒浆,但有血泪涌 惊飙吹几何,宿草同蓊茸。(第四首) 维彼夸夺徒,浸淫坏天纪。 唐突蛟蛇官,陆沉不移晷。 朝夕履霜占,九幽益痛此。(第五首) 先看第一首“终天作孤儿,鬼神下为证”句,主要是“孤儿”一词该如何解释。越翼《陔下丛考》“孤哀子”条释“孤子”、“哀子”之义甚详【14】。按古礼,父母之丧,其子皆可称为“哀子”,后来母丧称“哀子”,父丧称“孤子”,但也常混淆。宋以后,界说趋严格,并相沿成习,必父死,才能称“孤子”。且《礼注》明文规定:“三十以内,未有室而无父母者,谓之孤子当室。”陈三立生于1853年(清咸丰三年),至1902年作《述哀诗》五首时,已满四十九岁,又有家室,自然不应称为“孤子”。因此可以断言,诗里面的“孤儿”一词,散原取的并不是“孤子”之意。那么“孤儿”究何所取义?“孤儿”一词的明典,首推《史记》“赵世家”中的“赵孤儿”、“赵氏孤儿”。史家每每提及的“赵盾弑其君”的那位越盾,有子名朔,娶晋成公的姐姐为妻。后来屠岸贾发动变乱,杀赵朔并灭其族。赵朔妻有遗腹,是一男婴,为赵朔的门客公孙杵臼和友人程婴所救。两人商议的办法是从别处换一个婴儿,由公孙杵臼抱往山中藏匿。然后程婴引诱屠岸贾的人马到山中搜捕,公孙杵臼假意骂程婴卖友,抱着假赵氏孤儿大声呼叫:“天乎,天乎!赵氏孤儿何罪?请活之,独杀杵臼可也。”假孤儿和公孙杵臼都被杀害,真赵孤儿留了下来。十五年后,这位名叫赵武的赵氏孤儿又被立为侯【15】。故事曲折悲壮,元纪君祥写成杂剧,全名作《冤报冤赵氏孤儿》或《赵氏孤儿大报仇》,传播中外,为世所重。 好了,陈三立第一首《述哀诗》中的“孤儿”一词,其用典之处,可以肯定是来自太史公《史记》的“赵世家”,即赵武之父赵朔被宫廷的变乱者屠岸贾所杀害,遂使赵武成为“孤儿”。同样,散原的父亲陈宝箴,也是被变乱中的朝廷所枉杀,所以他才自称“孤儿”。甚至散原撰写的《先府君行状》里,也有“天乎,痛哉”的字样,与公孙杵臼被害前所呼“天乎,天乎”如出一辙。如果还要寻找例证,《汉书》“百官公卿表”里也有一处关于“孤儿”的记载:“羽林掌送从,交期门,武帝太初元年初置,名曰建章营骑,后更名羽林骑。又取从军死事之子孙养羽林,官教以五兵,号曰羽林孤儿。”【16】父执辈从军被杀而死,子孙称“孤儿”。以散原为诗法度之严谨,断不会在悼念父亲的《述哀诗》中用错典故。不,他是明用“孤儿”之典,暗寓陈宝箴不是病死,而是被戊戌政变后的变乱无序的朝廷所杀害。 再看第二首《述哀诗》中的“渺然遗万物,浩荡遂不还”句。屈原《离骚》:“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众女妒余之娥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应是“浩荡”一典的出处。《词源》释“浩荡”一词,标出二义:一为“水势汹涌、壮阔貌”;二为“放肆纵恣、心无所主貌”【17】。陈宝箴被害,是天大的冤案,散原当然不会以“浩荡”一词,取“汹涌壮阔”的拟于不伦之义,来比喻乃父之死。而应该是第二义,即“放肆纵恣、心无所主”这一层意思。但这八个字显然不是指陈宝箴。右铭一向稳健,从不曾“放肆纵恣”,更没有“心无所主”的时候。即使有,为亲子者也绝无形诸文字的可能。呵呵,我不该如此推论反证,散原何等样人,即便欲使释义准确无遗,也不该作此推演。那末“浩荡”一词所蕴涵的“放肆纵恣、心无所主”之义,只有指加害于散原之父的慈禧才若合符契。这位发动戊戌政变、残酷镇压维新人士的皇太后,其性格中恰好有“放肆纵恣,心无所主”的特征。因此根据第二首《述哀诗》中“浩荡”一词的用典,可再次证实陈宝箴之死是被慈禧所杀害无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