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中国现代最负盛名的历史学家、古典文学研究家、语言学家、诗人
陈寅恪一生视“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比生命还要宝贵,孜孜追求的是学术的自由空间无限之大,誓言:“思想之不自由,毋宁死耳。
1949年,毛泽东访问苏联,斯大林问毛泽东:“贵国的陈寅恪先生现在怎么样啊?”毛泽东环视一下随员,没人知道,他说:“回去打听一下吧!”原来,斯大林在他的《论中国革命问题》一书里,多处引用陈寅恪著作中的材料。享誉世界学界的陈寅恪的许多观点深刻的影响了斯大林了解中国。
陈寅恪在学界的大哥大地位,蒋介石心里很有数。1948年底,国民政府败退前拟定了一个“抢救学人计划”,陈寅恪赫然在前。解放军包围北平,蒋介石从南京派飞机冒险飞临接走了胡适和陈寅恪。蒋介石亲自登门抚慰,相劝陈寅恪到台湾去。陈寅恪婉言拒绝。国民政府广州“战时内阁”教育部长杭立武动员陈寅恪去台湾,已经移身广州的陈寅恪表示再观察一下时局再说。杭立武许诺,去香港也行,先给10万大洋做安家费,再给一套洋房。陈寅恪说,哪也不去了!最后落脚岭南大学(后并入中山大学)当教授。
在当时的史学界,陈寅恪的学问可以说是最高峰,会十几种语言,研究贯穿文史,每有见解必不凡俗。“北大舵手”郑天挺教授赞誉陈寅恪是“教授中的教授”,北京大学代校长傅斯年说:“陈先生的学问,近三百年来一人而已。”胡适对他评价:“陈寅恪治史学,当然是今日最渊博、最有识见、最能用材料的人。”狂人刘文典教授对陈寅恪推崇备至,说西南联大只有两个半教授,陈寅恪排第一。
斯大林过问了陈寅恪之后,陈寅恪被格外关注。他有眼病,腿病,周恩来总理过问治疗方案,派人看望。陈毅、郭沫若、胡乔木等政要都到中山大学去拜访过他。中南局书记、广东省委书记陶铸对陈寅恪更是体贴入微,多次登门看望他,送去党的关怀,把陈寅恪门前的小道漆成白色,两旁装上精致的扶手护栏,以免视力微弱的陈先生滑跌,为他配了三名年轻的护士专职护理,体检看病是经常的事情。陈寅恪小道成为一时美谈。学校也特别体谅他身体和年龄带来的不便,他讲课可以不上课堂,在自家的走廊里挂块黑板讲课,学生坐在走廊里自带凳子听课,成了中山大学独具的风景。
1949年,陈寅恪的去留,备受各界关注,有一定的风向标的影响。可以毫不夸张的说,陈寅恪留在大陆是中共大陆获得的意外瑰宝,视为和氏璧毫不为过。他学问如何已不重要,他的象征意义远远大于实际作用。对当局的这些温暖,陈寅恪笑纳了,但是,似乎并不怎样领情。
陈寅恪一生视“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比生命还要宝贵,孜孜追求的是学术的自由空间无限之大,誓言:“思想之不自由,毋宁死耳。”他曾为梁启超在清华大学的委屈对着校长曹云祥拍案而起,逼着曹云祥辞职。他曾经对日本鬼子在香港对他的威逼利诱坚辞拒绝。他曾对蒋介石总统规劝他去台湾的拜访报以沉默。他是个学术和思想自由到恣意无忌的人,留教岭南大学后一次聚餐,对曾主张“全盘西化”的校长陈经序拿筷子吃饭笑娱:“陈校长,你的‘全盘西化’是假的,我的‘全盘西化’才是真的。”多年留学的陈寅恪吃面包喝牛奶。
才高气傲的陈寅恪曾赋诗自道:“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留学时拒绝胡适的帮助,抗战时拒绝日本人的巨额献金,拒绝随蒋去台,拒绝当中科院历史二所所长,拒绝毛泽东的红人、中共的“大秀才”康生的求见,拒绝对他即将出版的《金明馆丛稿初编》改动一个词,宁肯不出……
能够做出一系列拒绝的陈寅恪,注定了1949年后会有非同寻常的坎坷之路。
1953年开始,陈寅恪会时常感到气候的湿冷和威压,呼吸不够顺畅,他一向追求和坚持的自由已被挤压的嘎巴嘎巴响。
这是63年来怀揣着一颗自由的灵魂闯荡世界的人,不羁的心从没有套上过笼头。前后断断续续留学18年,足迹遍及东洋、欧洲和美洲是多个国家,却没有取得一张学位证书。他给孩子解释说,留学是为了学得真知,一张文凭两三年就够了,但是,我不能为一张文凭去坚守,我学会了一样东西我就要换一个地方了。
梁启超、吴宓把陈寅恪推荐给清华校长曹云祥,曹云祥问,有何学位?有何著作?才高八斗的陈寅恪就是没有学位,没有著作,在人们的疑问中做了清华国学院“导师”。
然而,此时,他研究学术的路,路障正在重重摆上。
他想下马,转一下身。他把自己未来的路选准在探索两位前朝女性身上。一位叫孟丽君,一位叫柳如是。
孟丽君是艺术形象,是清代才女陈端生(1751—1769)20岁之前创作的长篇弹词《再生缘》里的女主人公。故事发生在元代昆明的三大家族之间。大学士孟士元有女孟丽君,才貌无双,许配云南总督皇甫敬之子皇甫少华。国丈刘捷之子刘奎璧欲娶孟丽君不成,于是百般构陷孟氏、皇甫两家。孟丽君男装潜逃,后更名捐监应考,连中三元,官拜兵部尚书,因举荐武艺高强的少华抵御外寇,大获全胜,少华封王,孟丽君也位及三台。父兄翁婿同殿为臣,孟丽君却拒绝相认。终因酒醉暴露身份,孟丽君情急伤神,口吐鲜血,皇上得知,反欲逼其入宫为妃,孟丽君怒气交加,进退两难。
陈端生至此辍笔。
这个大团圆的戏很传统,但因为不愿入宫作妃,孟丽君的形象便奇崛起来。
估计陈寅恪看中了这个奇崛的尾巴,从孟丽君的怒气中,找到了情绪做巢的树枝。陈寅恪眼睛做过两次手术,现在仅余微光,60万字的《再生缘》重读已没有可能。他凭借自己的记忆,在助手的帮助下,只用了半年时间就完成了六万字的论著《论再生缘》。
他的学生回忆,陈寅恪眼睛好的时候讲课总是眯缝着,只在兴奋的时候才突然睁大。晚年体力不济的时候,却感到他随时大睁着眼睛,目光如炬。《论再生缘》出版曲曲折折,人民文学出版社拿去之后却一直不能付梓。陈寅恪在清华大学的学生胡乔木来访,问及出书。陈寅恪说:“盖棺有期,出书无日!”1961年8月,陈寅恪只好将油印本的《论再生缘》送给远道来访的哈佛大学同学吴宓作为纪念。
陈寅恪创作《柳如是别传》是在六十年代早期开始,他行动不便,目光微茫,全靠自己开列书单,助手读给他听,听后构思,再口述由助手记录。为著述这部80万字的传记,他有时一天要工作十几个小时。他对吴宓感慨:柳如是一个倚门卖笑的弱女子,在明清易代之际,比五尺男儿更看重家国大义,要为这个被士大夫轻蔑的奇女子立传,以此表彰“我民族独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
柳如是是明末清初的秦淮八艳之首。陈寅恪为她作传的《柳如是别传》也没能在生前看到它出版。
陈寅恪把他人生的脉脉余辉投注到这两个奇女子身上的时候,是否有在为自己作传的味道呢?
“著书唯剩颂红妆”啊。他给吴宓的诗中表白道。
1966年7月,在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地动山摇的声浪里,一顶一顶帽子横着竖着朝陈寅恪的头上飞,一顶比一顶重沉,“牛鬼蛇神”、“封建余孽”、“死不改悔的走资派”,指斥他大肆挥霍国家财产,享受高级护理待遇,吃美帝国主义药品,简直是罪恶累累。
在当时的南国很少能够找到一条像陈寅恪这样的大鱼,捉到了,兴奋之余发泄也就更其卑劣,残酷。先是助手黄萱被赶走,三名护士被撤出,停发工资,冻结存款。“失明膑足”的陈寅恪和老伴唐筼成了坐以待毙的无头苍蝇。
大字报铺天盖地的糊过来。人们笔走龙蛇的书写和愤怒的声讨简直处于疯狂的巅峰。陈寅恪居住的一号楼转瞬之间被糊成了一具白棺材,外墙,窗子,门上,床头,甚至陈寅恪的衣服上都糊满了大字报。远望去,像下了一场南国永远见不到的大雪。唐筼很悲戚,说,人还没死呢,就开始吊孝了?
抄家。红卫兵一拨一拨冲进来,劫掠了陈寅恪视为心尖的手稿和陈夫人祖父历尽劫波的20多份手札以及其他物品,查封了陈先生视为宝贝的藏书。陈寅恪那双如炬的眼睛视而不见,耳畔的声声叫嚣让他心灵一阵阵颤抖。高音喇叭从门从窗子接进了他的室内,一只喇叭就是一只咆哮的老虎,转身是一只,再转身又扑过来一只。他感到无处藏身。他觉得自己掉进了一座无边的森林,他想逃离。他的耳畔吼叫着“斗斗斗”“死死死”“牛鬼蛇神”这些莫名其妙的词汇。他的屋子令他感到恐怖极了。喇叭里每喊他的名子他都一阵发抖,裤子就湿了。
1969年春节后,陈寅恪一家被扫地出门,搬到中山大学校园西南区50号。奄奄一息的陈寅恪躺在木板床上靠流质维持生命,见到偷偷来看望他的亲人不住的流泪。“造反派”还会时时光顾陈寅恪的“寒舍”,拳打脚踢逼迫所谓证词,连他的老妻唐筼也不能免于拳脚伺候。陈寅恪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十分哀痛。他是五四文化名人中忠于夫妻感情的很少的人,夫妻一生不离不弃。他为妻子唐筼写了挽联:“涕泣对牛衣,卌(xi)载都成肠断史。废残难豹隐,九泉稍待眼枯人”。
陈寅恪对老妻叹道:“我现在如在死囚牢中啊。”夫妻相对而泣,泣至血泪。1969年10月7日早上,心力衰竭的陈寅恪咽下最后一口气。一个月后,他的妻子唐筼撒手人寰。
陈寅恪夫妇死后并未入土为安,骨灰放在殡仪馆里。他要“遇黄而安”。
2001年,饮誉世界的画家黄永玉得知他敬慕的大师陈寅恪夫妇尚未安葬好,主动和陈寅恪的女儿取得联系,愿意出钱出力玉成此事。黄永玉是湘西人,感念陈寅恪的祖父陈宝箴做湖南巡抚期间在湘西治河、养民的恩德,景仰陈寅恪的道德文章,因此十分愿意帮助陈氏后人了却心愿。
经黄永玉动用上层关系,几经周折,2002年6月16日(旧历五月十七日)在陈寅恪113岁冥诞之日,陈氏姐妹在家人陪同下,出席了在庐山植物园举行的陈寅恪夫妇墓碑揭幕仪式。至此,陈寅恪夫妇终于入土为安,一代国学大师的身后事终于画上了句号。
一代宗师配得上庐山植物园的云杉,更配得起依崖壁立的松。读陈寅恪一生得到一个启示,让我没有白累眼球:博学不如远见,远见不如卓识。
陈寅恪: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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