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庭坚(1045--1105),字鲁直,号山谷道人,北宋分宁人(今江西修水县人)。在诗、词、书法、散文等方面均卓有成就。诗歌与苏轼并称“苏黄”,为著名的“江西诗派”鼻祖;词曲与秦观并称“秦七黄九”;书法则名列“苏黄米蔡”宋四家,散文在北宋中后期文坛亦堪称一大家。
当阳张中叔,去年腊月寄山预来②,留荆南久之。四月,余乃到沙头③,取视之,萌芽,森然有盈尺者④,意皆可弃。小儿辈请试煮食之,乃大好⑤。盖与发牙小豆同法,物理不可尽,如此。今之论人材者,用其所知,而轻弃人,可胜叹哉! 【注释】 ① 此帖作于宋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四、五月间,是黄庭坚晚年书法精品,现收藏台北故宫博物院。山预:山竽,竽头,“预”通“竽”,绿色叶片盾形,叶柄长而肥大,地下根部球茎状,可食用。 ② 当阳:地名,现为湖北宜昌下辖县级市。张中叔:当阳人氏,山谷友人。 ③ 沙头:沙市,位于湖北省中南部,现为荆州市中心城区。 ④ 森然:像森林一样茂密,此谓山竽发满了芽。 内容来自xiushui.Net ⑤ 乃大好:味道很好。 【赏读】 北宋建中靖国元年(1101),谪居巴蜀七载的黄庭坚,终获放还赦令。他携家自江安乘船东下,抵万州,与当地一班文友寻山向水,畅游名胜,盘桓多日。后辗转至荆南江陵,因生背疽需延医治疗,只好檥泊而暂居沙头。 在此期间,友人张中叔自当阳寄来的一筐山竽,因搁置过久而长满了芋芽,短者逾寸;长者一尺有余。通常认为食物发了芽就不能再吃了,家中孩子们却舍不得扔弃,试着煮熟后尝一尝,竟然别有一番风味。由此可知,山芋发了芽还是可食用的,这与用豆子发豆芽吃是相同的道理。慨乎言之,人们对事物的认知总是有局限的,即所谓“物理不可尽”,在细微处,若不能多加体验深究,就易为事物的表象所误。黄庭坚由此推想到:如今当权者的用人之道,往往是与己亲近而熟识者就用之;陌生无交往者则弃之如敝履,以致造成君主亲小人、远贤能的局面,使选贤授能流于空谈,不能不令人大感叹惜! 此篇小品文,随写所感,长话短说,寥寥八十四字,是与后生晚辈聚餐后的即兴书写之作。近乎口语化的叙述,谈不上微言大义和文采斐然,但文中所涉及的两项事情需作以下厘清: 一、此帖所言“山预”,到底为何物?历来有几种不同见解。说是“红薯”者,显然失之无据和时空错乱,因为红薯即番薯,原产地南美洲,约明万历年间才通过南洋吕宋引入吾邦,黄庭坚所处的北宋时期断不可能有此物。另有不少研究者认为“预”实为“蓣”的通假字,故“山预”当为“山蓣”,亦即俗称的“山药”。属薯蓣科草本植物,别名有淮山、土薯、山薯、玉延,等等。对此一说,笔者亦不敢苟同。据本人考证,黄庭坚帖文中所说的“山预”,当为“山芋”,即俗称的“芋头”。查阅百度可知,芋头属天南星科多年生宿根性草本植物,常作一年生作物栽培,吾国是原产地之一。芋头叶片呈盾形,叶柄长而肥大,大多呈碧绿色。属湿生草本,植株基部形成短缩状球茎,称为“母芋”,富含淀粉、蛋白质等多种营养成分。山芋既是可口的美味佳蔬,又可作中草药药材。《史记》中有载:“岷山之下,野有蹲鸱,至死不饥,注云芋也。盖芋魁之状若鸱之蹲坐故也”。 HULING 笔者认定山谷帖文中的“山预”即“山芋”,而非众多论者所谓“山蓣”。最有说服力理由是:两者相比较而言:芋头性适湿润,将母芋长久藏于潮湿处极易发芽。芋芽瘦而偏长,烧煮食用口感尚可;而山药适合干爽土壤生长,其杆状根实即便置于潮湿处,也不易发芽。用人工催生的淡白带紫红色的嫩芽,粗而偏短,食之寡味。此外,在山谷的江西修水老家,至今仍沿袭了宋以来在田间地头种植芋头的乡耕习俗。始见于清朝中叶,以“芋头”加薯粉相伴包馅制成、再用竹笼蒸熟的“哨子”,至今仍是修水人逢年过节特有的开味大餐。由此推想,山谷当年遇赦东归,一路游历至荆南,喜见家乡美食置久而发芽,先是不忍弃之,然后是食之而味“乃大好。”一时触景生情,继而乘兴挥写以记之,亦是羁旅怀乡者之正常反应,或者说常有之态。 二、帖文中所谓“今之论人才者”,并非一些学者所言的泛泛而论,而是实指藉王安石变法上台执政的新党人士。黄庭坚在此借题发挥,直面熙宁变法最为朝野所诟病的是“用人不当”。 山谷回想当初的情形是:王荆公在宋神宗支持下强推新法,因开源聚财之举措多有失当,或者说操之过急,朝中老臣大多持反对意见,导致推行新法几无人可用的窘况。不少奸佞之人,正是利用王安石的急于求成,假借支持变法而投机钻营,谋取高官厚禄。诸如蔡卞、蔡京、李定、邓绾之流,人品私德本问题多多,皆因伪装成新法支持者而得以登堂入室,甚至被视作大才而占据要津。相反,真正德才兼备的的司马光、韩琦等反对派,则是多被排挤出朝,屡遭打击。名大才高的苏轼及黄庭坚等门人,一向不愿陷入党派人事纷争,对新法采取择善而从,不善则弃的实用态度,仍被视作是守旧一派而多被列入“元祐党人碑”,或屡遭贬谪,或被罢职而弃置不用。 xiushui.Net 黄庭坚以待罪之身谪居巴蜀七年,正是拜新党在朝中当权所赐。此番获赦出蜀东归,在路途获悉同门师弟秦观、陈师道已然作古,苏轼也于是年与世长辞;一路相伴自己同行的四弟叔达、侄子牛儿(山谷三弟叔献幼子)亦先后因病离世。亲友多半凋零,本人亦疾病缠身,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心中隐隐而生。尽管到了晚年,山谷口不臧否人物,不轻议朝政,但正巧遇上“山预”之事,行文中顺便发泄一下内心的愤懑和表露对未来命运不确定性的忧虑,既合乎情理,亦是此篇短文所表达的要旨。事实上,已近花甲之年山谷,此时已进入距生命终点四年的倒计时。为此,他两度推辞了朝廷的任命,随后仅做了九天太平州知州,即遭罢免。两年之后,再度被流放羁管广南西路宜州,最终客死贬所。 最后,让我们离开“巴山楚水凄凉地”,把视线转回到《山预帖》本身。这篇行书小札,31.2×26.8cm,6行纸本。此帖整体布局功力老到,结体灵动轻盈,行距均匀与字行偏斜相呼应,字间错落有致,是山谷晚年最具创意与个性的得意之作。相比他之前的同类作品,笔划略偏瘦长,横划由左向右提升幅度稍大,竖划则多顺下向右稍有倾斜,隐隐呈飞扬之态;被称“长枪大戟”的撇与捺略有收敛,更显刚柔并济,清新雅健,给人以一种移步换景似的视觉新奇之感。它是以千古书法名帖的方式被记载下来,并作为国宝级文物而传世的,真迹现珍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