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庭坚(1045--1105),字鲁直,号山谷道人,北宋分宁人(今江西修水县人)。在诗、词、书法、散文等方面均卓有成就。诗歌与苏轼并称“苏黄”,为著名的“江西诗派”鼻祖;词曲与秦观并称“秦七黄九”;书法则名列“苏黄米蔡”宋四家,散文在北宋中后期文坛亦堪称一大家。
盛德之士,神人所依②。珠玉在润,国有光辉。方时才难,公陨于道③!彼天悠远,莫我控告④。士丧畏友,朝失宝臣⑤。我哭之恸,不惟懿亲⑥。公处贫贱,如处修显⑦。温温不试,任重道远。内行纯明,不缺不疵⑧。临民孝慈,来歌去思⑨。其在朝廷,如圭如璧。忠以谋国,不沽予直⑩。熙宁元祐,言有刚柔。公心如一,成以好谋。十年江湖, 睟然生色⑪。三年主计⑫,须发尽白。它日谓我:“何丧何德!”我知公心,谋道忧国。出牧南阳,往抚益部⑬。称责办严,笑语即路。天下期公,来相本朝。奄成大夜⑭,终不复朝。呜呼哀哉!我少不天,殆欲堙替⑮。长我教我,实惟舅氏。四海之内,朋友比肩。舅甥相知,卒无间然⑯。今天丧我,舅氏倾覆。谁明我心,以血继哭⒄。平生经过,为我举觞。沃酒棺前,割我肺肠⒅。呜呼哀哉! 本文来自修水网 【注释】 ①李常(1027—1090),字公择,南康建昌(今江西永修)人。少读书庐山白石僧舍。既擢第,留所抄书九千卷,名舍曰李氏山房。李公择是黄庭坚的舅舅,对其有知遇、养育和提携之恩。宋元祐五年二月二日,因病卒于赴成都任官途中,享年六十四岁。《宋史》有传,有诗文及会计学著述传世。 ②神人所依:谓神将会帮助美德之人。《左传·僖公五年》:“鬼神非人实亲,惟德是依。” ③才难:谓人才难得。见《论语·泰伯》。公陨于道:指李常在赴任时去世。 ④莫我控告:无处陈诉哀情。见《左传·襄公八年》:“剪焉倾覆,无所控告。” ⑤畏友:品德高尚,使人心怀敬畏的朋友。宝臣:贤臣谓之国宝。语出刘向《说苑•至公》:“是国之宝臣也。” ⑥之恸:极度悲痛。懿亲:至亲。 ⑦修显:德高显达。 ⑧不试:指不用刑罚。见《礼记·乐记》:“兵革不试,五刑不用。”内行纯明:内心洁静明达。见《史记·五帝本纪》:“舜居沩汭,内行弥谨。”不缺不疵:没有缺陷瑕疵。见《尚书·君牙》:“咸以正,罔缺。”;见《荀子·赋篇》:“明达纯粹而无疵也,夫是之谓君子之知。” 内容来自xiushui.Net ⑨临民孝慈:对老百姓宽厚仁慈。来歌去思:到来时民众欢歌,离去后思其德政。见秦观《李公行状》。 ⑩不沽予直:不待价而沽,即不计较待遇。见《论语·子罕》。 ⑪睟然:温润貌。生色:现出神色。《孟子•尽心上》:“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 ⑫三年主计:宋时主管财政之官称主计。此指李常曾在元祐三年(1088)出任户部尚书。 ⑬出牧南阳:李常元祐四年出朝任邓州知州,此借用汉时地方官“牧”称谓。往抚益部:指后来李常转任成都知府,按宋制兼任当路安抚使,故云“抚”。 ⑭奄:突然,此指突然逝世。 ⑮殆欲堙替:几乎被埋没,谓自己从小丧父,几遭埋没。《传》:“天谓父也。” ⑯卒无间然:此指相知之深,彼此从没隔阂。语出《论语•泰伯》:“禹,吾无间然矣”。 修水网 www.xiushui.Net ⒄以血继哭:见《韩非子·和氏》:“文王即位,和乃抱其璞而哭于楚山之下,泣尽而继之以血。” ⒅割我肺肠:柳宗元诗有句;“海畔尖山似剑芒,秋来处处割愁肠。” 【赏读】 北宋元祐五年二月之初,黄庭坚的舅父李常在赴任成都知府的途中因病卒于旅舍。噩耗传到汴京,时任秘书省校书郎的黄鲁直闻讯哀恸不已。遥望西域,连夜设祭,含泪泣血写下了这一篇情调悲伤、思致委婉的祭文。 作者开篇两句即出语不凡,用典精当,可谓是不落一般祭奠文体的俗套。上句化用《左传》中的:“皇天无亲,惟德是辅……神所凭依,将在德矣”之意,来称颂舅父德行高尚;下句则是借用陆机《文赋》中的:“石蕴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之意,来比拟逝者品格如玉,身虽死而其精神长存,可与日月山川同辉。从开篇两句押“微”韵始,以下每四言一段,两两一组,偶句押韵,换韵而不同韵;行文几乎句句引经据典,差不多可说是“无一字无来历”。如此,一方面说明对逝者极其尊崇而饱含悲痛之情;一方面显示了作者才思敏捷而学养深厚。 接着文中以跳跃式的叙述,称李常是当今难得的人才,却不幸遽然病逝在就任途中。那里离京城遥远,以致无处表达痛惜之情。公择的突然离去,可以说是天下文士失去了一位值得敬畏的契友;朝廷失去了国宝级的良臣。而我之所以忍不住痛哭流泪,不仅是因为与逝者是至亲。公择未入仕时,就能安贫乐道,内心洁澈,不染瑕疵。科举入第后,无论是在地方为官,还是在朝为臣,均能做到守德亲民,故他上任时百姓欢歌,去职后人们思念其德政。他始终保持清正严明,尽忠为国谋事,毫不计较个人得失。特别是对熙宁、元祐实行的新法失当之处,完全出于公心地提出不同意见和矫枉过正的财经对策。从熙宁三月他被贬为滑州通判开始,接着知鄂、湖、齐三州,后徙任淮西提刑,一直到元丰六年还朝,公择在外任地方官十有三年,留下了温文尔雅、勤政爱民的声誉;在朝任掌管财政的三司使(盐铁、户部、度支)和户部尚书仅三年,可谓殚精竭虑,夙夜在公,以致未老先衰,须发尽白。到了年逾花甲之后,仍然不辞辛劳,先是出任邓州知州,随即调任成都知府。不久前,舅氏笑语吟吟离京作别的场景,犹如在昨日,历历在目,转眼间却是天人永隔,再难返回,呜呼哀哉! 修水网 www.xiushui.Net 在人的一生中,有一些人注定很重要,其重要性甚至堪比亲生父母。对于黄庭坚来说,李常就是这样一个与其人生息息相关的重要人物。孩提之时,舅父即发现了小庭坚天赋秉异,言其具神童潜质,当为“一日千里”之才。在祭文后一部分,山谷不由得回想起数十年前。自己年少丧父,一度家境窘迫,舅父是如何携带自己游学淮南,生活上无微不至地关照;学业上不厌其烦地指点。在此期间,彼此既是血亲关系的甥舅,又是这世间难得的惺惺相惜的好友。舅父曾引荐自己结识了孙觉、苏轼、秦观等一班受益终生的师友;主持操办了自己与结发之妻孙兰溪的婚娶,还把毕生所学向外甥倾囊相授,指导自己乡试两夺乡魁和进士科举金榜题名,直至出仕为官。所以,“长我教我,实惟舅氏”。可以说,没有舅父的教养、指点和提携,就没有如今在诗坛与苏轼齐名的黄庭坚。可惜天不假年,舅父瞌然长逝,外甥泪眼已干,以血继哭,这一刻忽然间,真是令人撕心裂肺,痛彻肝肠啊! 生离死别,长歌当哭。黄庭坚这篇祭文虽然采用了传统的四言诗韵文句法,但从其直叙行文和未用俪句的方式来看,应属于散文体祭文,有着以下三个较鲜明的特色: 一是用情至深,动人心魄。山谷少孤失怙,是公择把他带出了家乡分宁山区,见识了山外更广阔的世界,并随舅父一家在淮南共同生活了近四年。在此期间,李常对他给予了如同己出的关爱,甥舅感情特别深厚。长成之后,黄庭坚与李常多在不同地方任官职,同朝为官仅有一年时间。虽然甥舅聚少离多,但书信往来、诗歌唱和从未间断。两人政见相近,均被视为新、旧党争中之倾向守旧人士。历任朝中多个重要职务的李常,对外甥或多或少有所提携和关照;特别是早年将山谷的诗文推荐给苏东坡披览,促成了北宋中后期两大诗坛巨擘“苏黄”的结缘。凡此等等,可以说是舅父对外甥恩重如山。公择的突然离去,对山谷来说有如平空一声惊雷,让他感到手足无措,悲从中来,难以自控。故文中所谓泣泪难止,继以泣血,均是真情实感的流露。读此等文,须想其一边哭,一边写,可谓字字是血,笔笔带泪。由于作者才思敏捷,学养深厚,看似悲从中来,未尝有意为文,而文无不工。 修水网 二是言辞质朴,对逝者评价恰如其分。李公择是深孚众望的重臣,担任过多处地方知州;历任三司使、户部尚书、御史中丞加龙图阁直学士等要职,又是在赴任途中因公殉职。依常理而论,山谷祭文中铺排俪句,炫美誉言,亦是此等文体的常例。何况逝者为尊,以公择之才、之能和之位,亦完全受当得起。从史料中可知,李常其人,编写了国史上第一部财会专著《元祐会计录》,是宋廷公认的善于理财的行家。此外,他在庐山白石庵开办的“李氏山房”,藏书由开初九千余册累增至逾两万册,并向僧众开放,实际则是创办了国史上第一家私人图书馆。一生中在这两方面均有所成就,该是很够了,即使只能做到其中一项,也是史上了不起的人物。司马光就曾对其理财之能予以高度赞赏:“用常主邦计,则人知朝廷不急于征利,聚敛少息矣(见《宋史·李常传》)。”也许正是碍于至亲长辈之故,山谷文中对公择专长和政绩点到即止,并没有多加展开和评说,更无任何不当溢美之词,有的是一五一十的客观评述,可谓入情入理,令人信服。 三是蕴味含蓄,言简意深。山谷无论赋诗,还是作文,均是公认的驾驭意象语言和善用典故的高手。此文行文看似平实,却是处处含典,每一用典均十分贴切而恰倒好处,犹如注盐入水,不露痕迹;而且所用典故都与李常的生平、品格和政绩紧密相关,又都合符逝者的身世逸事,确乎是“用事不使人觉,如胸臆语也”(《颜氏家训·文章》)。如此,非但没有书面语的隔纸之感,反而觉得平实可读,犹如在与逝者隔空对话,从而增大了祭文的容量与情感张力,使祭文抒发得深沉郁悼、荡气回肠和催人泪下。至此,忽然想起南宋学者赵与时在《宜退录》中的一段名言:“读诸葛孔明《出师表》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忠;读李令伯《陈情表》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孝;读韩退之《祭十二郎文》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友。”对此,笔者想补上一句:读黄庭坚《祭舅氏李公择文》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与舅氏相知相亲。 修水网 逝者长已矣,生者常戚戚。笔者以前读李白《拟古》中的“生者如过客,死者似归人”诗句,每每赞赏其乐天秉性和对生与死的豁达认知;随后读到其壮气豪迈无比的《侠客行》乐府诗,对诗仙仗剑周游、纵酒豪饮和视死如归的行侠气概,油然又多添了一分敬意。不过,当时并未深究,李白诗句只是自身历经生之坎坷或放纵后,一种自发的情绪喧泄和感悟人生的精神提炼,并非是具体情境下个体生离死别的真切体验。再后来,读到黄庭坚这篇“以血继哭”的祭文,尤其是自己经历了几次失去血亲长辈的“割我肺肠”的哀痛之后,才懂得任何艺术提炼的情境,实在无法与至亲之人生命消亡所触发的哀恸相提并论。诚然,死者已然安息,生者还要在人生路上蹒跚而行,生与死从来都是一种艰难与通达兼有的修行。对生之留连和死之祭奠,在岁月的长河中,不过是特定时间断面的聚散离合之必然演绎,都不过是对“生死劫数”一种无果的追问。 总之,这篇感情真挚、浸透血泪的祭文,堪可与世所公认的史上三大祭文(韩愈《祭十二郎文》、欧阳修《泷冈阡表》、袁枚《祭妹文》)相比肩。窃以为,增添其为第四大祭文似亦未尝不可,因为它与三大祭文有着相同的艺术特质:即语浅而义深,文短而情长,读之能摇动心旌,催人落泪,久久难以释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