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首“天乎兆不祥,微鸟生祸胎”句,“天乎”二字应为特指,前已论及,不再重复。值得注意的是“祸胎”一词。白居易《闲卧有所思二首》之二:“权门要路足身灾,散地闲居少祸胎。”颇有合于陈宝箴戊戌政变之后避居南昌西山的情境,且西山也称散原山,自可谓“散地”,陈三立以散原为号即本此。以此应是《述哀诗》中“祸胎”一词的出典。而白诗的“祸胎”,明显指政治上的祸变而言,即认为远离“权门要路”、“散地闲居”,可以安全少祸。三立《述哀诗》同一取义,“微鸟生祸胎”之“祸胎”,也是指政治变故。陈宝箴遇害的前数天,养于岘庐的两只鸣舞可爱的鹤,突然有一只死去,宝箴且为之埋冢书碣,作《鹤冢诗》二章。散原把此只,即一只鹤的羽化,看作将要产生政治祸变的不祥之兆,故云“微鸟一祸胎”。这第三首《述哀诗》中的“天乎兆不祥,微鸟生祸胎”句,也在明示陈宝箴是死于突然降临的政治祸变,而不是正常的因患病而逝世(陈三立《先府君行状》衣“以微疾卒”,自是掩饰之词)。
第四首《述哀诗》的“但有血泪涌”句,其中“血泪”一词非寻常之用语。《韩非子》“和氏”篇讲述和氏璧的故事:“楚人和氏得玉璞楚山中,奉而献之历王,历王使玉人相之,玉人曰:‘石也’。王以和为诳,而刖其左足。及历王薨,武王即位,和又奉其璞而献之武王,武王使玉人相之,又曰‘石也’,王又以和为诳,而刖其右足。武王薨,文王即位和氏抱其璞而哭于楚山之下,三日三夜,泣尽而继之以血。王闻之,使人问其故,曰:‘天下之刖者多矣,子奚哭之悲也?’和曰:‘吾非悲刖也,悲夫宝玉而题之以石,贞士而名之以诳,此吾所以非也。”毫无疑问散原诗中的“血泪”一词,用的是和氏泣血楚山的典故,寓宝箴之死系受朝廷之刑罚所致。
另外《文选》卷四十一李陵《答苏武书》亦写道:“何图志未立而怨已成,计未从而骨肉受刑,此陵所以仰天椎心而泣血也。”《先府君行状》叙写陈宝箴的特点:“盖府君虽勇于任事,义不反顾,不择毁誉祸福,然观理审而虑患深,务在救国持平,安生人之情,以消弭天下之气。尝称曰:‘非常之原,黎民惧焉。造端图大,自任怨始。要以止至善,为归自然之势也’。论者谓府君之于湖南,使得稍假岁月,势完志通,事立效著,徐当自定。时即有老学拘生怨家仇人,且无所置喙。而今为何世耶?俯仰之间,君父家国无可复问。此尤不孝所攀天斫地、椎心血者也。”这里的“攀天斫地、椎心血”八字,以及《岘庐记》中的“烦冤茹憾,呼天泣血”之句,显然都用的是李陵《答苏武书》的原典愿意。同时也可以与《述哀诗》的“但有血泪涌”句对观。史载李陵致书苏武,时间在其母亲、兄弟、妻子被斩杀之后,故有“骨肉受刑”的句子。这与陈宝箴被刑(割去喉骨)而互为同一义谛。且李陵《答苏武书》中的“志未立而怨已成,计未从而骨肉受刑”,实际上完全可以为陈宝箴和湖南新政及其结局写照。而“泣血”、“血泪”的另一出典,和氏悲痛至此的原因是:“宝玉而题之以石,贞士而名之以诳。”虽然不便于象红学索隐派那样,认为散原引此典,意在用“宝玉”二字来影射陈宝箴,但“贞士”一词的特殊意涵,使《行状》作者不可能不与乃父的风范联系起来。可见散原用典之准确严密,不仅见于典所出处的直接语词,连带文章的背景及相关字句,也无不相合相契。
第四首《述哀诗》中“血泪”一词的出典及其意涵已如上述。此诗的结尾四句:“惊飙吹几何,宿草同蓊茸。有儿亦赘耳,来去不旋踵。”也直接关涉陈宝箴的死因。“宿草”指墓地,有时也比喻死亡,典出《礼记·檀弓》:“朋友之墓,有宿草而不哭焉。”“蓊茸”直接为繁密茂盛的意思,但散原用此词,实有具体而祥的出处。柳宗元《吊苌弘文》有句:“松柏之”被“斩刈”一样,是残害国之“贞士”(松柏喻贞士”的大冤案。然则右铭到底是怎样被残害而死的?换言之,置死的方式为何?让我们来看“惊飙吹几何”的“惊飙”一词。按“惊飙”即“飙骇”,直接出典为《抱朴子》外篇的《君道》。《抱朴子》为晋朝葛洪所作,分内外篇,《内篇》二十,讲道教及丹铅等科技史事;《外篇》九十六(存五十二),内容颇驳杂。其《君道》一篇,论为君之道至为详博,包括不偏党私、赏罚分明、激发清流多提建议、切勿玩物丧志等等;但最重要的是记取三代以来帝座兴亡的教训,吉凶祸福莫不由自己所造。如果“肆情纵欲,而不与天下共其乐”,就会有极危险的后果等在那里:“削基憎峻而不觉,下坠则上崩,故倾溃莫之扶也。于是辔策去于我手,神物假而不还。力勤财匮,民不堪命。众怨天下,天怒于上。田成盗全齐于帷由于,姬昌取有二于西邻。陈吴之徒,奋剑而大呼:刘项之伦,挥戈而飙骇。”这就是散原所用“惊飙”一词的最原始出典,寓“奋剑”、“挥戈”总之是以兵器斩杀之义。《述哀诗》描写的陈宝箴被杀害于南昌西山岘庐的具体情景昭然可睹。
至于第五首《述哀诗》,由回忆埋葬母亲之时,父亲拔一齿埋墓的左侧,预示将来同穴之意,并撰写一篇阐述生死之理的短文,刻石埋地下,写到父亲被害的突然,以及认为现今的毁誉并不作数,相信历史的公正。然后情绪转为激昂:“维彼夸夺徒,浸淫坏天纪,唐突蛟蛇宫,陆沉不移晷。”这四句诗中,“夸夺徒”指康有为等激进变法者,应没有问题。由于他们亲附(“浸淫”有“亲附”之义)光绪皇帝,破坏天纲朝纪,得罪了慈禧皇太后,终酿成大祸。“蛟蛇”,古代传说中一种似龙犹蛇的动物,恰合慈禧的身份。而“蛟蛇”与“宫”连在一起,也可视作“蛟妾”。任肪《述异记》载:“夏桀之末,宫中有女子化为龙,不可近,俄而复为妇人,甚丽而食人。桀命为蛟妾,告桀吉凶之事。”“蛟妾”的性格、功能及所为(告桀吉凶),与慈禧发动政变前后之情景非常相似。何况以字面解,“蛟蛇宫”,散原的意思是指激进的变革得罪了慈禧太后,这样来诠释这句诗,绝无穿凿之嫌。
如其不信,兹还有一力证。散原在后来写的一篇《祭刘忠诚公文》中,提到戊戌政变和此后不久的庚子事变,还曾直接称慈禧为“蛇龙”,与《述哀诗》中的“蛟蛇”为同一义。请看祭文中的有关文字:
维公之兴,始率偏旅,儒素奋扬,建威边鄙,遂领名疆为国藩辅。坐镇东南,前后持节,垂直二十年,有炜其烈。戊戌首难,朝野危疑,公矢精诚,抒义陈规,匡于未形,天日回移。亦越庚子,中外骚然,蛇龙之孽,吹沫掀末,海沸江翻,声戒垓埏。几几我公,不衍不恫,阴阖阳开,以施驭控,卒为旋斡,肆灵伛俯,天地再清,咸有宁宇。
刘忠诚不是别人,就是庚子之乱之时倡东南互保、稳住政局、洋人亦不得不仰视的鼎鼎大名的两江总督刘坤一是也。宜乎在祭文中提到戊戌和庚子两大变乱,而首凶则是一会听政一会还朝的那拉氏皇太后。也就是散原所说的:“蛇龙之孽,吹沫掀天,海绋江翻,声戒垓埏。”此处之“蛇龙”,和《述哀诗》中的“蛟蛇”一样,都指的是慈禧,不应该有任何问题。而且用在这里,可以说只此一义,绝无他解。因此笔者有十分把握认为,散原的《岘庐述哀诗》五首,不仅写明陈宝箴之死不是由于患病,而是被残酷杀害,同时最后一首还直接点出杀害陈宝箴的真凶是狠毒如蛟蛇的慈禧太后。
至此陈宝箴之死的真相已大白于天下。
问题是戊戌政变一年多之后,何以还要对已经给予革职、永不叙用处分的陈宝箴另下密旨赐死?就中原因何在?
中国历史上的1898年是一极具戏剧性的年份。从天下莫不争言变法维新,到慈禧发动政变,把变法维新人士绑赴北京菜市口,砍头正法,天下翻了一个过。天真的梁任公,在陈宝箴为巡抚的湖南时务学堂答生徒问之时,至有“皇帝不过是杂货铺的决管”的极端自由化的言论。政变之后,他随同其老师康有为逃亡海外,得免一死。但受其株连者,京城以及外省,不可记数。
湖南是为法维新的先进域区,尤为反对变法者所嫉恨。义宁父子八月二十一日获惩(革职、永不叙用),第二天,福建道监察御史黄桂钧就上奏慈禧,认为处分太轻,提出:“如陈宝箴之保谭嗣同、杨锐,王锡蕃之保林旭,适以增长逆焰,助成奸谋。此当与发往新疆之李端一例重惩,仅予革职,不足蔽辜。”十月十四日,山东道监察御史张荀鹤又奏陈宝箴巡抚湖南时所设之南学会、湘报馆等虽已裁撤,但保卫局还继续存在,并枉词为说:“闻保卫局皆陈宝箴所用邪党劣绅,希图薪水,而后选道左孝同把持尤甚,不顾虐民敛怨,酿成乱端,且捏称商民情愿捐资,办有成效。”甚至还捏造证据,指责陈三立贪脏受贿:
臣访闻湖南统领营官内阁中书黄忠浩,与已革立部主事陈三立交契最厚,以银六千两贿送陈三立,夤缘其父巡抚陈宝箴,派充毅安营统领,住扎辰州。该营勇上年在辰州抢劫客船行李财物,杀死客船八人,余一人凫水逃出赴县禀控。当时地方百姓亲见者,知为该营勇丁。后经黄忠浩拿获四名,捏禀陈宝箴,言土匪抢劫,业已拿获,请正法。黄忠浩身为统领,纵勇殃民,形同盗贼,事后复捏词掩饰。陈宝箴徇庇劣员,并不奏参檄调回省,仍令统领洋操三营。又后选郎中蒋德钧前任四川知府,与已革主事陈三立,已革庶吉士熊希龄在湖南省城朋比为奸,复捐升道员,钻营刘坤一,派充上海机器局总办,谬妄更张,两江物议哗然。刘坤一自知误用,旋即撤换。嗣户部以新章捐道员议驳,复改捐郎中,回湖南,陈宝箴派充营务处,又委在省城统领新练洋操三营,此二员皆不知兵,不胜统领之任而为陈宝箴所任用。
如此张所奏都是事实,则陈氏父子的问题自然非常严重。可惜没有一条有事实根据。幸得接替陈宝箴的新任湖南巡抚俞三据实一一辨证,诬陷未能得逞。但也可见泼水投石者不乏其人以及对陈氏父子攻击之烈。
促使慈禧动杀机的直接导火线,我以为与文廷式有关。文廷式是珍妃的老师,而慈禧最恨仍妃。早在八月政变之前,就已将文廷式驱逐出宫。政变后不久,八月十三日,慈禧发下谕旨:“江西巡抚并江苏、湖北督抚密拿文廷式解京。”随后又有拿获就地正法的密旨。此时文潜逃在湘,文的江西同乡彭恭为邀功买赏,将其出卖,报告给当时尚未去职的陈宝箴,宝箴假意捕人,其实陈三立已选行派人通消息,令其逃匿。后来日本人出面保护文廷式,致使慈禧捕杀文的计划一时落空。当时日本驻上海代理总领事小田切万寿曾有一专函给日本的外务次官,叙述文廷式其人与陈宝箴的特殊关系至为祥切,特摘抄片段以饷读者。
清国江西省萍乡人文廷式以学问精深见闻,而为该国士林所推重。入仕以来,官升至翰林院侍读学士,被任命为皇帝(后)的师傅。其时,日清战争爆发,与同僚联名上奏皇帝,弹劾李鸿章、盛宣怀等,名声一时大振。随后,呈交上奏文,称皇太后干预国政,不啻牝鸡司晨,非国家之美事。此事忽触皇太后之怒,发谕旨将其罢官,返回原籍。文返回故乡后,时常往来于上海、湖北、湖南等地,与内外官吏、志士相互交往,议论时势。风传俄国政府欲品用该人。实在此时。自去年以来,小官与该人结为朋友,来往不断。今年夏日,清浦法相、松平内务次官游历清国时,也曾披露胸襟,畅谈时事。当前不久政变消息传至我国时,据电报所称,该人也被列入捕拿之列,故心中暗居忧虑。返回上海总领事馆后,经多方探索,得知确有捕拿该人的密旨,其罪名是曾秘密出入官禁,并潜伏于湖南禁地。该人安全无恙,令人高兴。至于该人曾秘密出入宫禁之事无论有无事实,皇太后力主捕拿该人,是在报复多年来的私怨。怩近皇太后的人物,必然迎合太后之意。该人一旦被捕,纵令未与谭嗣同等一同问斩于菜市口,恐怕也会和张荫桓一样,同尝北国霜雪之艰辛。倘若如此,出于人道之大义,不可漠视不救。由于该人之存亡,事关将来清国之气运,故小官试图运用智谋,以将其从当地救出。或者该人由湖南隐身之处派出密使,或者发出密电,委托于小官,在做出种种考虑后,又密瞩旅居汉口的东肥洋行主任绪放方二三,筹划救助该人之策。联络中出现误差,该人与其递廷揩突然来到汉口。于是,绪方根据小官内嘱的意见,使其更换服装,登上大阪商船会社轮船天龙川丸,并特派人员加以保护。途中平安无事,于19日抵达当地。据该人所言,北京政变时,政滞留在湖南长沙府。巡抚孙宝箴忽然向文提出忠告,劝其尽快逃遁。因此文急忙躲避在长沙府附近偏僻之地。但当时居何地,发生了何事等,一概不知。其后,逐渐明白了北京发生的事情,益感身处危险之中,进退维谷。此时,陈巡抚正值回籍接办事务,命地方官让文乘坐官船,送至汉口,有幸免于被捕。该人与湖广总督张之洞、前任湖南巡抚陈宝箴被公认为清国渐进派的首领人物,与张、陈两员交往亲密。举一例而言,今年夏日,张总督自上海驶往武昌时,特邀文乘坐其所乘之楚材号,同行之镇江。另外,两江总督刘坤一亦器重该人,此前下达捕拿密旨时,答称文目前在海外漫游,待其回国后再行各种处分,对该人加以保护。此次该总督早已耳闻已自湖南经湖北,来至当地,却故作未曾闻知之态。由此可见文确实是位人物。该人最初的考虑是,平安逃脱后,立即来我国漫游,但眼下急进党失败者康有为在我国,该人一派与康多少有过反目的历史,不愿意与康同时旅居我国。否则,将加深北京政府的疑心,或怀疑该人与康党暗通,而鱼目混珠则难以区分。如此一来,对该人将来非常不利。眼下,暂观察形势以相机劝告其漫游我国。认为前任湖南巡抚陈宝箴与康有为暗通声气的看法,完全是误会。陈巡抚以为康之所以欠妥当,以致曾弹劾康。只是陈巡抚在奏荐末流官吏们从事政事改革方面,与康的意见相同,不过相互提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