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大枪，本名杨大枪，江西修水人，毕业于南昌大学。中国当代诗人，四川师范大学诗歌研究中心研究员，昭通学院文学研究院研究员，《诗林》杂志特邀栏目主持人，《特区文学·诗》责任编辑。获第四届“海子诗歌奖”提名奖、首届杨万里诗歌奖一等奖、《现代青年》杂志年度十佳诗人奖、第五届中国当代诗歌创作奖、2018年度十佳华语诗人奖、第三届中国年度新诗杰出诗人奖等奖项。著有新诗集《路脸》《得物》等。

大枪诗  歌  9  首 
 
01
讲述麦穗 
当年我还单纯得像一个文盲时，我就为想到
“像一串麦穗的寡妇”这样的比喻而高兴
如果总能有这样天才的想象，我将成为
一个诗人。即使忘却整个北方的麦田
我也能清晰地记住一个女人头顶上
两束麦穗一样生动的辫子，它们飘到哪里
我的眼神就会生长到哪里，现在回想起来
只有它们配得上带走有关我的山村纪事
她把麦花送给我滋养诗歌，把麦芒送给
野蛮的好色者，这让我为安全和快乐
寻找到了出口，我安守于和她的世界
那时她年轻，如同麦穗的黄金年龄，因为我
她从失去配偶的忧郁中重新拥有了八月的光泽
那是一个幽默的男人，有着麦秆一样
直挺的鼻子，或许我具备其中二分之一的质地
接下来我们共同生活了十年，麦穗为我
奠定了十年的腹稿。直到我离开南方
离开她，就再也没有写过这么好的诗歌开端
这是我想象力的完结。那个寡妇是我的母亲
02
樱花谷和白塔 
把富士山的樱花请过来，刚刚
解封的，珞珈山的樱花请过来
官方的，民间的，豢养的，野生的
这些被允许盛开的花，请过来
春天的黄土地，就成了春天的樱花谷
粉色，绿色，白色，紫色，阳光色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刺激着敢于踏翻春天墙头的人们
也刺激着山腰一级一级，垒成官腰带的
石台阶，和端坐在台阶之上
顶着阳光环，戴着金峨冠的白塔
有花可拈的山神，从此就有了高度
白塔成了他竖起的中指
他肆无忌惮地挑衅着天空
就像肆无忌惮地尊食众生的供奉
喂养尘世的人们不在乎这些
他们一如既往地把山神竖起的
中指，当成生活的避雷针
03
诗人的爱情 
我是一个无比胆小的人
每次坐飞机，我都买保险
20 块钱 1 份，至少买 3 份
最高赔偿 100 万，等于中了大奖
我一度被这组数字，吓了一跳
也因此有底气，不怕轰鸣，气流
机械故障，劫机者，也不怕飞机
在机场上空一圈一圈，像人生一样
原地画圆，画多久都行，更不会
怕个鸟，一句话，我什么都不怕
只要离开了地面，我就从一个
懦弱的人，变成一个无所畏惧的人
当然，话说回来，飞机终究会降落
无非是降落方式不同，一种是
平平安安回家，继续忍受生活的
絮絮叨叨，一种是拿保险公司赔付的
巨额支票，作为回家的礼物
狠狠地，吓她一跳
04
河     
把一条溪叙述成一条河几乎没有任何不适
柳树的倒影穿梭在鱼群中，并没有柳树
情人的气息荡漾于水面，而她已远嫁
滑行的雨燕止于溪心交配的昆虫，如今是冬天
所有事物的缺席都不影响我用词的清晰
热爱它从我的键盘，轻缓流出流到微小的
波光。波光在倾城的想象中膨胀
直到滔天巨浪，我仍无法检索它的名字
因为它无名，当我知晓它的卑微
还要领受它的卑微，是同在低处的交融
它是一条排位最末的小溪，我的童年却如
夏洪丰盛，贫瘠的岸边灌木稀疏
篝火同样照见鱼脸，徐迂的溪流回声空洞
却能让我获取远方，不系一条锚绳的小溪
在我心里养风帆千张万张，它已成河
虽不是眼前这条称黄河的名河，但我仍愿
它们交集，我恭对模糊于水中的人影稽首
小溪兄别来无恙，除了北风拍岸，别无回应

05
狗尾巴草   
在此行 3000 里行程的终点，我突然看到
狗尾巴草，这些多年不见的山里的兄弟
虽然之前我还看到芨芨草，地榆，裂叶蒿
野豌豆，唐松草，歪头菜，花苜蓿还有驴蹄草
但狗尾巴草的出现，仍然让我坐怀大乱，让我
语无伦次，让草本和木本开始乱伦，狗尾巴
草！多么有体温的词汇，多么，内蒙古
它曾经的领袖，早在 13 世纪，就用铁骑向世界
秀过肌肉，此时，世界早已经没有成吉思汗
他是高贵的蒙古王（当然，在草原，没有一棵草
不是高贵的），这里只有触手可及的狗尾巴草
半举着它们的旗帜，既不下垂，也不坚挺
只让种子跟着风飞行。我只想像个同类
抚一抚它们，并不奢望和整个草原发生反应
草原是成吉思汗的女人，我不关注这些
我眼里只有狗的尾巴在起伏，像 18 岁那年
我的尾巴在起伏，其他的一切都是视觉盲点
草原也和世界其他地方一样拥挤而孤独
草拥挤到看不到草，就像人拥挤到看不见人
但我们依然能发现彼此，这是情人才有的体验
躺在它们中间，阳光亲切地阅读着我们
狗尾巴草，像月嫂的手，让我的身体温暖安静
让世界温暖安静，这一刻，世界停留在我的童年
06
芦 苇  
我不能像情场老手写一封轻车熟路的爱情给它
这蒹葭里的葭，尽管它留驻在我眼里已久
它先于我抵达任意一处水域，远在父母
还没有生养我之前，它就在一部诗集中
受到尊重，我嗅到了具象的气息
它像一件用物一样走近我，也许是一枚芦笛
一件蓑衣，一条苇席，它褪尽一切繁华
素面待我，让我有了写好一首大诗的光明前景
我们互为彼此身心，并学会互相聆听
三千年后的今天有哪对情侣还能做到这一点
在我的诗中，我习惯以象形文字来叙述它
一根能接收到所有男低音的天线
它的叶子上藏有一个民族声乐的开关
其中的高音区会从这一个冬天延伸到下一个
冬天，它的花穗很白，承包了赤道附近
广泛的雪意，它在滩涂，湖泊，沟渠建立起
一个新秩序，而我成为人类中最大的受益者
领到了由这一秩序颁发的年限为永生的身份证
07
雨还在下 
雨还在下，像小动物制造的一部喋喋不休的词典
南方新闻的插图里，蝴蝶仍然驮着它们的
翅膀在飞行，我们的二女儿也是一只蝴蝶
她头上的蝴蝶结，呈45度角向天空张开
她的小心脏，钻石的质地，每天执拗地
向光阴索取快乐，她不懂得在一个
严肃的冬天，每一滴雨都是带枪的猎人
地上的道路已经被追雨而坠的叶子铺满
这是它们为季节拼图做出的必要填充
也是留在地面之上的最后的荣耀
像这样对生存的放弃通常被定义为死亡美学
雨滴，蝴蝶，和落叶，都是被时光锻打的黏土
也不只是在冬季被讲述，它们在不同的角度
呈现新的意义，就像现在我所看到的
一个裹着浴巾的女人在大街上追逐他的情人
街的另一边有人正在送年轻的妻子往
殡仪馆的路上，这些画面的存在仅仅停泊在
口舌之间，没有人愿意别有用心编造所谓的
蝴蝶效应，它们的出现只是一次普通拉练
不是警告，和上帝在孩子练习本上的批示一样

08
蚯 蚓    
当我注意到一条蚯蚓在泥土上翻阅冰冷的雨水
我开始怜悯它，幽灵不应该到地面上寻找光
大地深厚，蚯蚓的舞伴不是光芒
大地中的黑暗才是，安详的地心风景迷人
就像我不该到城市来，农村才是风景的集散地
父亲说过我就是一条蚯蚓，一生都不能逃离土地
接着说其实每个人都是条蚯蚓，最后
都会用熟悉的方式回到土地中去
这是对生命仪式的温习，就像男人总是习惯
回到女人体内，这是女人和土地的智慧
我的前半生在父亲的论调里成熟了一半
或者说有了一半的成熟，我甚至有了
新的发现：“回到女人体内会减轻
孤独和焦虑，会减轻肉眼可见的体重
或者回到土地中也是如此，灵魂重21克”
我想或许我真的是条蚯蚓，能厘清这样抽象的账单
09
道路消失 
我们站在道路上接吻成为历史，耳语声成为
回声，像一个去而复返的幽灵提醒我
道路消失，我以前从未面临过的事正在来临
我的礼物无法抵达女人的腹地，我无法
给她烘烤早餐，麦浪在裙边上安抚失去的爱情
我需要适应鞋子走失，适应在失业中
写中世纪的长诗，幻想真实的少女从自己
身边小跑，羞涩的体香最好缺少一些庄重的教养
这样浅薄的句式已经被允许公开，和某个出版商
不会再有面红耳赤的争论，邮不出去的信
省却了退回环节，旅行的初夜权仅仅限在
陈旧的婚床上发生，带口罩自尽的
母亲已经成为古老的伊索寓言
莫斯科和基辅将会以前所未闻的方式停火
像所有嵌入过摩擦快感的男女最终会在
摩擦中和解，所有事情的结局终会经年不变
道路消失，阳光专注，地球上再也没有人来人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