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 浏览: 次 作者:黄美荣
来到世间是偶然,离开世间是必然。来到世间没有选择,离开世间可以托付后事。
永州零陵的蒋湋就是黄庭坚托付身后事的人。官宦贵族之家的黄庭坚,亲人无数,学生无数,朋友无数,为何选择素昧平生的蒋湋托付身后事?
(零陵街景)
一、到永州零陵:“宵征江夏县,睡起汉阳城。”绍圣二年(1095年)黄庭坚因编写《神宗实录》,被污不实,贬往黔州,途经荆州承天寺,僧智珠与黄庭坚说:“准备在寺内造七级浮图,成功之后需要请黄庭坚作记。”黄庭坚笑着说:“作记容易,造塔难啊!”1101年4月,黄庭坚平反从四川回来,再次经过荆州承天寺,七级浮屠矗立在眼前,十分惊喜,当即兑现诺言,撰写《江陵府承天院塔记》。
文章末尾写有:买石者邹永年;篆额者黄乘;作记者黄庭坚;立石者马珹。在场转运判官陈举、李植及提举常平林虞相顾请曰:“某等愿托名不朽,可乎?”黄庭坚不答应,陈举因此记恨,知道黄庭坚在德州德平镇与赵挺之不睦,此时赵挺之把握朝政,用墨本呈上此文,谓幸灾谤国。
(作者等三人与零陵蒋氏宗亲在蒋氏墓山合影)
宋崇宁二年(1103年)11月底,黄庭坚被定为幸灾谤国,除名,拘管宜州。1103年12月9日,黄庭坚在鄂州接到朝廷送来的“除名,拘管宜州”公函后,立即出发,第二天早上到达汉阳。《十二月十九日夜中发鄂州晓泊汉阳亲旧携酒追送聊为短句》:“接淅报官府,敢为王事程。宵征江夏县,睡起汉阳城。邻里烦追送,杯盘泻浊清。只应瘴乡老,难敌故人情。”一路兼程,在长沙过年后,再自潭州出发,第二年正月到衡州,三月十四到永州零陵。
(永州零陵)
二、在永州零陵:“安知忠臣痛至骨,世上但赏琼琚词。”黄庭坚除名拘管宜州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永州零陵。零陵官吏,零陵的同榜进士,还有地方的文人墨客,豪绅富户,僧侣道士及早两年贬在永州零陵的元佑党人邹浩,都在盘算着黄庭坚到永州零陵的大致时间及接待事宜。
其中有一个人与黄庭坚素未谋面,却天天在零陵码头等候。这人就是太学生、当地的豪绅蒋湋。
蒋湋字彦回,少年离开家乡进入太学学习,得不到上司赏识就回到家乡零陵。买了几千卷书,并建筑一座阁楼藏书,又修建了一座花园,在花园里种植花草树木,花园里出产玉芝,因此花园就叫玉芝园。
黄庭坚到永州之后,蒋湋把黄庭坚请到玉芝园,当看到永州郡守丁注写的《玉芝园》诗后,黄庭坚依其韵脚也写了一首,郡守知道后很害怕受到牵连,就把自己的原诗改变了几处韵脚,以示和黄诗的不同。只有蒋湋不顾党禁,不畏权贵,敬仰黄庭坚人品气节,在零陵真心接待黄庭坚,陪同游玩。
蒋湋敬慕黄庭坚,得益于邹浩的推崇。邹浩多次向蒋湋介绍黄庭坚的为人、为官的品德及诗词、书法等方面的成就。邹浩比黄庭坚小十五岁,仰慕黄庭坚诗文、书法造诣及清廉不屈的人格,当时就有人把邹浩和苏门四学士并称为北宋“五君子”,邹浩素以气节自励,秉公直谏,是北宋后期著名谏臣。
章悙担任宰相,邹浩多次上疏弹劾,章悙非常忌恨他,宋元符二年(1099年),因上《谏哲宗立刘后疏》,奋不顾身,触怒皇帝,章悙乘机诋毁,崇宁元年闰六月,邹浩被贬为衡州别驾、永州安置,后改贬昭州。
邹浩贬永州零陵,蒋湋追随他,并给予大力帮助。蒋湋曾请邹浩为浯溪甘泉作铭文,后来张栻作了《跋》,栻从蒋湋的儿子观言得此文,请祁阳县令刻于石。《大唐中兴碑》所在的浯溪碑林,留有邹浩摩崖书法遗迹。黄庭坚在永州零陵停留期间,曾与友人船泊浯溪,观摩崖碑刻。作诗《书摩崖碑后》:
春风吹船著浯溪,扶藜上读中兴杯。
平生半世看墨本,摩莏石刻鬓成丝。
明皇不作包桑计,颠倒四海由禄儿。
九庙不守乘舆西,万官已作乌择栖。
抚军监国太子事,何乃趣取大物为。
事有至难天幸尔,上皇跼蹐还京师。
内间张后色可否,外间李父颐指挥。
南内凄凉几苟活,高将军去事尤危。
臣结舂陵二三策,臣甫杜鹃再拜诗。
安知忠臣痛至骨,世上但赏琼琚词。
同来野僧六七辈,亦有文士蒋追随。
断崖苍藓对立久,冻雨为洗前朝悲。”
1105年11月,邹浩再次回到永州零陵,看见黄庭坚的摩崖石刻,诗人已去,触景生情,作诗《见鲁直题陶商翁碑后有感》,怀念一个多月前去世的黄庭坚。黄庭坚与邹浩的大儿子邹柄也是忘年交。邹浩让儿子学习黄庭坚诗词书法,邹柄书的《舍黄檗裴公真像文并偈碑》酷似黄庭坚书法。平生半世看墨本,摩莏石刻鬓成丝。
明皇不作包桑计,颠倒四海由禄儿。
九庙不守乘舆西,万官已作乌择栖。
抚军监国太子事,何乃趣取大物为。
事有至难天幸尔,上皇跼蹐还京师。
内间张后色可否,外间李父颐指挥。
南内凄凉几苟活,高将军去事尤危。
臣结舂陵二三策,臣甫杜鹃再拜诗。
安知忠臣痛至骨,世上但赏琼琚词。
同来野僧六七辈,亦有文士蒋追随。
断崖苍藓对立久,冻雨为洗前朝悲。”
黄庭坚长邹柄39岁,离开永州时,将家眷托付零陵县令李彦明及蒋湋。叮嘱儿子黄相、侄子黄棁跟着邹柄读书,邹柄只比黄相大一岁。黄家与邹家遭贬留零陵期间,同为天涯沦落人,两家人有着密切的交往。
蒋湋追随邹浩,邹浩敬仰黄庭坚,因此蒋湋对黄庭坚更加仰慕。
黄庭坚到了永州零陵后,蒋湋对黄庭坚关怀备至。先是帮助安顿好黄庭坚的家人及随从,接着陪同黄庭坚接待永州名士,并邀请黄庭坚游览永州的名胜古迹。
黄庭坚在永州写下了名篇:《题淡山岩二首》;《去年三月清明,蒋彦回喜太守,监郡过其玉芝园,作诗十六韵,二侯皆有报章。今年三月,余到玉芝园,记录一时,次其旧韵》;《三月辛丑,同徐靖国到愚溪,过罗氏修竹园,入朝阳洞,蒋彦回、陶介石、僧崇广及余子相步及余于朝阳岩,裴回水滨久之。有白云出洞中,散漫洞口,咫尺欲不相见,介石请作五字记之》;《明远庵》;《太平寺慈氏阁》;《浯溪图》;《书摩崖碑后》;《李宗古出示谢李道人苕帚杖从蒋彦回乞葬地二颂作二诗奉呈》;《戏咏零陵李宗古居士家训鹧鸪二首》;《中兴颂诗引并行记》等。
还在游朝阳洞时在朝阳岩题字:“崇宁三年三月辛丑,徐武、陶豫、黄庭坚及子相,僧崇广同来。”永州零陵只是黄庭坚贬宜州经过的一个地方,却留下了这么多千古名篇。
(作者一行在朝阳洞黄庭坚题字前合影)
三、留永州零陵:千林风雨莺求友,万里云天雁断行黄庭坚在永州零陵停留了一个多月,这是他贬宜州途中停留最长时间的驿站,也是他此次遭贬得到朋友帮助感受最深的地方。由于赴贬所期限越来越近,不得不依依惜别永州零陵。
原计划将家人安置桂林,零陵朋友热情挽留与无私的帮助深深地感动了他,再加上四月下旬的零陵,天气已经比较热,南方的桂林肯定更热,儿媳妇二月十六日刚生长孙黄黔,不宜长途跋涉,经与家人反复商议,最后决定将一家老小及随从十几人留在永州零陵。
黄庭坚《与李乐道书》中说:“三月十四日到零陵,不肖本欲寄家桂林,而家中坚欲相随到贬所,至零陵已大热,骨肉不可复相将行,因尽室留零陵。”据说黄庭坚决定只身一人前往贬所广西宜州时,零陵朋友商议请唐生陪同前往。
《零陵县志·卷十六·拾遗》中记载:“黄庭坚晚年作家乘,谪死宜州,永州有唐生者,从之游,为经纪后死,收拾遗文,独家乘为人窃去,后百余年史卫王当国乃有得之,以献者史甚珍之后黄伯庸帅蜀以其为双井之族乃以囎其行。”
(黄庭坚故里双井明月湾)
黄庭坚在永州零陵不仅得到了蒋湋等新朋友的帮助,也得到了老朋友及同年(同年考上进士)的关心帮助。永州零陵有当年黄庭坚治平四年许安世榜同榜进士蒋忱、张更等,尽管他们在外做官,据说他俩也吩咐当地亲朋关心黄庭坚一家。早两年贬零陵的邹浩,后来改贬昭州,也把家留在零陵,这样两个早已惺惺相惜的故友,如今患难与共的贬官,都把家人留在零陵。豪绅义士蒋湋就主动帮助经纪这两个家庭,于是黄庭坚毅然在永州与家人朋友作别。可是这一别却成了永诀。
“千林风雨莺求友,万里云天雁断行。”(黄庭坚《宜阳别元明用觞字韵》)从此亲人、朋友和兄弟就像大雁断行,难以汇合。在永州零陵却留下了亲情,留下了友情,留下了他的千古摩崖,留下了他不朽的诗文,留下了黄庭坚托付蒋湋身后事的佳话。
《零陵县志·乡贤》与《蒋氏通谱·乡贤录》都同样记载:“蒋湋居进贤乡,善属文,少入太学,不遇归隐,黄庭坚在宜州病革往见焉,委以身后事,及卒,为棺敛具舟送归。邹浩谪永州,湋从之游,浩有昭州之行,湋又为经纪其家”。
(零陵蒋家大院)
四、托付身后事:“知君不是南迁客,魑魅无情须早回。”1104年5月18日,黄庭坚到贬所广西宜州。由于不适应宜州的环境和气候,黄庭坚病了。蒋湋听到消息后,从零陵赶到宜州看望黄庭坚,两人他乡相见,格外亲切,无所不谈。
黄庭坚到宜州后自己占了一卦,自知来日不多。与蒋湋宜州相见后笑谈:宜州者所以宜人也!直(黄庭坚字鲁直)字到家就是宜字,宜字不就是家字头,下面写直字的下半部分么,看来命该归宜州哦!随后拉着蒋湋的手,向他托付身后事。
1105年9月30日,宜州闷热的秋天下了一场小雨,黄庭坚坐在胡床上,一边喝酒,一边将脚自栏楯间伸出受雨,说:“快哉!快哉!……”就这样离开了人间。
此时他内心是光明的,也是快乐的,他一生依直心而行,本良知而事,无悔无愧!他不在意仕途不达,遭贬再遭贬,他内心光明,从良知而直行,又何不快乐呢!四百年后,王阳明临终时告诉弟子,“吾心光明,亦复何言。”同黄庭坚何其相似。
(修水县四都镇抱子石)
《黄氏家谱》记载:“大观三年己丑春二月,苏伯固、蒋湋护其丧归葬于双井祖茔之西。”杨万里在《蒋湋传》中写道:“黄庭坚去世后,蒋彦回为他买了棺木收殓,又出二十万钱购买船只,送黄庭坚的灵柩回他的故乡双井。”杨万里评论说:读书人在困境中才能看出节操。蒋彦回和黄庭坚平生没有旧交,却能思慕向往黄庭坚的高风亮节,已经是非常高明的了。蒋彦回即使到了生死攸关的紧急时刻也不改变态度,这是古代仁德之人、有血缘之亲的亲人及有恩而且旧交甚厚的人都难以做到的事啊!
图片黄庭坚故里杭口镇双井村。
北宋末期交通不便,而且战乱频繁。从宜州到修水,从龙江过柳江,转转到漓江,经漓江进入湖南湘江,再从湘江下洞庭,进长江入鄱湖,然后溯修水而上,最后到修水双井,兜兜转转两千多里的水路啊!
多少险滩暗礁,多少大风恶浪,护送灵柩有多么的艰难啊!平生没有旧交的蒋湋历经艰辛,完成了黄庭坚的托付,仅此一事就不愧为仁人志士中的楷模。黄庭坚这一托付,成就了零陵千古乡贤蒋湋,也成就了义士蒋湋受托黄庭坚后事的千载佳话。
(黄庭坚故里杭口镇双井村)
“知君不是南迁客,魑魅无情须早回。”黄庭坚这次贬宜州没能活着回到家乡分宁双井,但是蒋湋完成了他的托付,两千多里水路,一浆一浆地划,经险滩,战恶浪,沐风雨,用了十个多月时间,将灵柩运到了黄庭坚的家乡双井。青山绿水之间,千里浆声回荡,一代宗师在逝世五年后回归故里。黄庭坚安息!感恩义士蒋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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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美荣:男,黄美荣(字中仁),修水县太阳升镇人,中共党员,中文本科毕业。退休中学语文高级教师,修水传统文化教育促进会创会会长,江西书院研究会常务理事,双井黄氏文化研究会常务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