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让我惊诧的是,我的历史老师,那个病态的男人也来了。他依然戴着两片墨水瓶底厚的玻璃镜片,一只手捂住嘴巴,另一只手轻轻叩打着石头匾额。他的两条瘦腿也不闲着,围绕匾额前后左右地转着圈儿。后来,那个病态的男人在五爷和我父亲之间停住了脚步,他的声音又从指缝间漏了出来,他说,这的确是一块年代悠久的匾额啊,精雕细刻的图案,刚劲厚重的书法,看那圣字的一捺,蕴藏着多么巨大的力量啊。这是妃子村最珍贵的文物呢。就在他说话的短暂时间,我看见围住石头匾额的男人们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如一只只红亮的灯笼。
我注意到父亲的眼神并不像妃子村另外的男人。他的目光也是落在石头匾额上,却是一动不动,这是父亲思索的习惯姿势。我知道父亲一定是心有所动。也许石头匾额的发现,是冥冥之中对父亲的一个暗示。我暂时还猜不到父亲会如何理解这个暗示,也想不透父亲会怎样回答这个暗示。但是,我断定,父亲一定会有所动作。他的动作一旦施展出来,妃子村将没有人阻挡得了,也没有人敢于阻挡。
也许我应该感谢父亲,他的发现为我的虚构再次提供了有力的物证。然而,父亲的寻找绝不是为了给我提供证据,无论我是延伸祖母或者父亲的话,完成他们未知部分的虚构,父亲都不可能知道我的所思所想。我也明白,父亲的寻找远远没有停止。终于有一天,五爷、父亲、我的历史老师,他们三个人同时走进了我家的厅堂。我的历史老师,他的腋下夹着一卷地图那么大的纸轴。父亲从历史老师手中接过纸轴,并在那张暗红的八仙桌上铺展开来,纸页迅速覆盖了整个桌面。那是一幅工笔画,画的是一座气势恢宏的建筑,两边对称砌着三重气宇轩昂的飞檐,正门立着两个威风凛凛的石狮子,两根龙爪飞扬的石柱中间就是那圣殿的匾额。是的,这就是父亲梦寐以求的圣殿啊。我注意到,父亲的脸色是庄重的,动作是轻柔的。我似乎从中看出了父亲祭祀的姿势,炫耀的神采。我的历史老师说,村长,这是妃子村真正的圣殿啊,不管谁重修圣殿,他都是妃子村显赫的功臣,必将载入妃子村的历史,流芳百世呀。
那一刻,父亲的眼睛突然爆满了火花。我知道,那是历史老师的话擦亮了父亲的眼睛。就连站在他们旁边的哥哥,那个下巴上涂着一抹浅黑的男孩也是一脸红亮。然而,在我看来,历史老师的话不过是画蛇添足。从收集圣殿残骸的第一天开始,父亲似乎就在运筹帷幄,早已在内心一次又一次地修筑梦想中的圣殿。我不敢揣测他从梦幻中苏醒过来到底是怎样一种感受,而现在,这卷纸轴似乎再次缩短了父亲的梦想与现实之间的距离。就在那天晚上,圣殿的空地上又燃起了篝火,妃子村的老少爷们又在那里疯了一个晚上。
我真的不明白,重修圣殿对于妃子村有什么意义。那个病态的男人始终是病态的,我甚至感觉父亲也感染了相同的病变。父亲的梦想是那样可笑,那样幼稚。我似乎看到父亲的形象在不断萎缩。也许我是愚蠢的,一次又一次地公开父亲的隐私。我应该有义务为父亲而担心,因为我是他的女儿。事实上,我在内心的确为父亲担忧过。只是那时我还没有想到,自己的担忧竟然变成了一种真正的预言,它是那么恶毒。
就在父亲筹措资金的时候,祖母和母亲送给我的玉凤与金钗突然不见了。我翻遍了我的卧室,也没有找到它的踪影。我想到了哥哥那灼伤的目光,趁他不在的时候我进入他的房间,我在他的房间看到了一座小巧的青铜鼎,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我不得不将实情告诉了祖母和母亲,然而,她们也是一无所获。就在我寻找玉凤和金钗的时候,我的那些玩伴一个个变得惊慌失措,四处翻箱倒柜,似乎也在漫无目的地寻找什么。似乎妃子村的空气里都藏了窃贼。我重新回忆了一遍找寻的地方,担心忽视了一些角落。我突然想到了父亲的房间,那是我始终没有找寻过的地方。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忘记那块地方,但我觉着我的想法是那么阴险。我像一个窃贼一样进入了父亲的房间,就在那个放着家谱的木箱里,我找到了一个包袱,里面包裹的竟然全是金银饰物,其中就有我的玉凤和金钗。
二 姨 的 金 背 大 红
关于二姨,我似乎有很多话要说,然而,我总是无法说得那么坦然。我曾多次跟随在她身后进入那片竹林,但我感知,二姨好像怀有一股独自拥有竹林的强烈渴望。二姨不像母亲,对待什么都是平淡的,也不像三姨,对待什么都容易忘怀。很多时候,二姨总表现得那么痴迷,那么执着。我仿佛看到,那片竹林变成了二姨生命中的一个陷阱,她就沉陷其中,永远无法脱身而出。是的,那真是一个陷阱,我也差点陷入其中。竹林是那么浩瀚,那么辽阔,就像一个男人宽厚的胸怀。虽说我没有倚靠过任何男人的胸膛,但我的内心早已存着一份朦朦胧胧的温柔与冲动。我距离成熟还很遥远,对于竹林,就像对待梦想中的男人,我的感觉是那么美妙。
当然,一个成熟的女人对于一片自然之林的热爱,绝对不是那么纯粹的热爱,事情也远没有这么简单。二姨对于竹林的热爱同一个男人有关。我见过那个男人,那个逼笋的男人。他就像一棵挺拔的竹子,伟岸的肩膀,宽厚的胸怀,棱角分明的脸谱。我惊叹于一个整日握着篾刀的男人,竟然有着如此浓郁的阳刚之美。他似乎就是那个我曾无数次梦见的男人。我突然明白了二姨为什么那么沉迷于一片竹林。如果换了我,我有可能比二姨还要热烈,因为在妃子村,我看到了太多猥琐的男人。
进入竹林的二姨,似乎将什么都忘了。她扔掉画笔,将画纸撒向天空,然后冲过纷纷扬扬的纸雨扑进了那个男人的怀抱。她的脸上没有丝毫羞色,有的只是灿烂的笑容。那一刻,二姨是幸福的,也是忘情的,她甚至忘记了我的存在。我看见她在草地上跑来跑去,同那个男人一起搬瓦缸,压笋片,片刻也不能安静。我的目光随着他们忙碌的身影而流动。我不知道自己是羡慕还是嫉妒。然而,不管羡慕或是嫉妒,这些已不再重要。因为我在内心根本无法接受一个事实,这么伟岸的男人,干的却是祖母认为充满原罪的活计。我不清楚自己是否过于多愁善感。不过,我实在忍受不了这种潜藏在生命中的分裂和错位。我不得不逃离那片竹林,把浩瀚和辽阔留给二姨和那个逼笋的男人。我不能失陷在竹林的陷阱里。后来,我多次从竹林经过却始终没有再进去,甚至我还梦见过竹林,但在行走的时候,我再也没有萌生进去一探虚实的念头。直到现在,我依然坚守当初的决定,那片竹林不属于我,它只能完全属于二姨。
我大声告诫自己,暗恋结束了,一个幻想中的影像破碎了。我没有悲伤,也没有落寞。也许这是妃子村每个女人在少女时代都曾有过的冲动和幻想,我似乎同她们没有什么不同。然而,我始终无法判定自己的逃离是不是彻底的。我一次次接受了二姨从竹林里带回来的小礼物,有时候是一束芬芳四溢的花朵,有时候是一捧甜美可口的草莓。我至今还收藏着的是一只竹编的小鸟,小鸟挺立于竹枝上,羽翼张开,仿佛就要腾空而去。竹篾光滑细密,翅膀上甚至还编出了好看的花纹。我真的不敢相信,那双宽大厚实的手掌竟藏了如此精巧的手艺。那只竹编小鸟一直挂在我的床头,每个晨曦,从梦中醒来的时候,我都看到它在我的头顶翩翩飞翔。
当我再次走近二姨和那个伟岸男人的时候,我的内心已彻底平静,似乎再也没有什么能搅乱我的平静了。那一次,我去的是二姨在观舞台的新家。观舞台就在竹林的右翼,偌大的一块平地,铺垫着平整的花岗岩。一片黄墙黑瓦的院落,前面是半人高的女墙。我去的时候正是秋天,山野的景色已显出肃杀和败落,黄叶凋零,林中枯枝高耸。然而,就在我踏上观舞台的瞬间,我的眼前突然红亮起来。我看见花岗岩的边缘,四围的女墙下,被大片大片大红的颜色所包围。我不认识那种花朵,在妃子村我也从来没有见过。花瓣的正面是那种眩目的大红,背面却是雍容的金色。二姨说,这是金背大红,一种观赏性的菊花。我注意到,二姨说话的时候,她的眼里满是金背大红的金色。
我绝没有想到,在距离妃子村中心遥远的观舞台,竟然潜藏了这么美丽的花朵。它炫耀的金色不应该属于妃子村。我不知道遥远的异村,那个叫艾的村庄里是否也有类似的花朵。我仿佛看见,清朗的月夜,观舞台上轻歌曼舞,水袖长舒,那个避难者,在醉生梦死地逍遥。我不敢否认我虚构的真实。竹林、观舞台、金背大红,在这一连串的名词背后,我似乎发现二姨正以另一种方式远离妃子村,远离父亲的圣殿。然而,我无法估量的是,二姨同妃子村的距离到底有多远,五爷叫喊的声音又能否将二姨覆盖。金背大红究竟是不是妃子村一种真实的历史。没有人告诉我一个准确的答案。
三 姨 的 爱 情
毫无疑问,三姨应该是一朵花,绽开在妃子村老少爷们的心坎上,泼辣而恣肆。我早就有一种预感,三姨不属于妃子村,不属于妃子村的老少爷们。我暂时还没法肯定我的预感是否正确。在我的心中,既怀有对三姨旷世美丽的震颤和感动,又潜藏对三姨旷世美丽的担忧和妒忌。我爱着三姨,爱着妃子村的每个姐妹。我一直希望自己能忠实地记录她们的美丽。我自始至终坚持这么做。我多么渴望有一天异村的男人能够看到,在妃子村的历史中有这么一群女人,她们灿若妃子,却又怀着旷世的孤独。
我有幸目睹了妃子村女人旷世的美丽,更希望见证她们美好的爱情。然而,对于爱情,我是陌生的,未知的。我从未听到过有人对我谈起爱情。我不知道,在男人和女人之间,怎样的形式怎样的内涵才是爱情。父亲和母亲的野合,二姨和那个逼笋男人的金背大红,我和羽第一次唇齿之间的接触,这些是不是爱情,又能否算做爱情。还有三姨,同一个又一个男人的调笑,同一个又一个男人的媾合,是否是另一种爱情的表象。对于他们,我似乎怀有一种本能的恐惧,就像一个纯洁的观众面对一场触目惊心的表演,冰冷而绝望。
然而,我不能因为我的恐惧而否认见到的事实。我无法探知,异村的爱情是否也同我在妃子村看见的一模一样。从母亲她们身上,我似乎明白了一点,情感世界是孤独的,女人进入男人的世界也是孤独的。我必将面临这样的孤独,就像妃子村的每个女人孤独地面对男人。而且我在内心渐渐觉着,母亲,二姨,三姨,她们都是我最亲爱的姐妹,但她们永远不是我志同道合的朋友,虽然她们从来没有拒绝我进入她们的生活。在她们情感之外的世界里,我只能像一粒找不到子宫的精子一样游离。
也许我是阴险的,因为我一直窥视着她们的隐私。我目睹了父亲和母亲在草地上的翻滚,也撞见了二姨背倚瓦缸同那个逼笋男人赤裸的拥抱。我甚至一次又一次地站在九曲池的岸边,像欣赏一幅图画一样观看三姨同那些男人一起裸泳。水中的三姨就像一条小鱼,灵巧地摆动身体,一次又一次,从男人粗野的臂弯里逃脱。三姨的笑声漾满了水面。三姨似乎永远是自由的,没有哪一个男人捉住过三姨。我渐渐听出,三姨的笑声里不单单是嬉戏,好像还有戏弄嘲讽的音韵。我似乎也产生了错觉,特别是三姨笑着的时候,我感觉三姨就不是三姨了,那个笑着的女人彻头彻尾就是一个惑人的水妖。
三姨似乎并不在意我的旁观。无论同哪个男人在一起,三姨的目光始终都是狡黠的,刁钻的。我无法从她的瞳孔里阅读到什么。有时候,三姨会借着暮色的掩护,将那个裸泳的男人引向无人的彼岸。我不知道三姨为什么要游到彼岸去,她和那个男人要到那边去做什么。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岸边,寂了的夜色将我紧紧包围。那时候,我真的恨过三姨,甚至诅咒她在返回的路上掉进水的深处,被水无声地吞没。可三姨从来就没有从水面返回过。水面银光消失的时候,三姨似乎也消失了。我又后悔我的诅咒过于无情过于恶毒了。
我隐约地觉得,三姨的内心并不像她的笑声一样放纵。她和那些男人借助夜色和水面的掩护来回避我,三姨一定是痛苦的,也是羞耻的。虽然我不能确切地把握三姨的想法,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我的旁观实际上是一种恶意的侵犯,是对三姨的一种羞辱。同时,我也强烈地感受到三姨对我的伤害,三姨的行为就像一幕幕有毒的画面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永远无法抹去。对于来自三姨的伤害,我是自愿接受的。有时候,我也想过,我记录这些有什么意义呢。然而,我无力抑制三姨对我的吸引。在我的眼里,三姨就像一朵野艳的罂粟花,明知道她有毒,我却无法停止对她的热爱。
后来,我渐渐明白,三姨温柔的笛声是一种热切的呼唤,就像是充满情爱的虫鸣,饱含只有男人才能听懂的焦灼和期待。那些男人是鬼魅的,也是阴险的。三姨笛声响起的时候,他们便尾随在她的身后,像影子一样进入九曲池。九曲池的月色因此轻浮而放荡。就像目睹父亲和母亲的野合一样,我不止一次听到过三姨忘情的叫喊。三姨再次把五爷跳梅花傩的巨石当作了她和那些男人的舞台。三姨赤身裸体地同男人纠扭在一起。他们就像一对搏斗的野兽,在做临死前的最后挣扎。九曲池的夜空到处都游荡着三姨类似母兽的长吟,那种声音是那么恐怖而又陌生。搏斗停止的时候,声音也消散了,就像沉入水底的月光,无声无息,只有横摊在巨石上的两具胴体,泛出一片死亡的惨白。
三姨是独特的。我清醒地知道,三姨的裸泳不是妃子村女人真正的爱情现场。我又一次进入了三姨心灵的岔路口。三姨至少同两个以上的男人裸泳过。在那极度的快感中,我无法确认三姨是纵情享乐,还是痛苦地沉沦。在一次裸泳结束与下一次裸泳开始的间隙里,三姨是微笑的,她的笛声柔美而纯清。三姨又恢复了本来的平静。我感觉有很多问题要问三姨,但每次都在张嘴的时候欲言又止,我不知道要问她什么。三姨似乎发现了我的尴尬,她从嘴边挪开了长笛。三姨说,翼,这是我们女人的村庄啊。三姨说话的时候眼睛熠熠闪光。她的语气同祖母何其相似。
我暗自揣测,也许三姨前世是一个不得宠爱的宫女,今生的纵欲只是为了挽回前世的寂寞和失落。不管我的揣测是否合理,三姨的一切对我都是致命的诱惑。我是一个未成熟的女人,然而,我向往着一个成熟女人能做的所有事情。在渴望和诱惑交织的煎熬中,我断绝不了来自心灵深处的欲念,差一点就步了三姨的后尘。我似乎看到我的处女红在河中无拘无束地漫漶,像霞光一样淹没了整个村庄。
翼 的 初 吻
就像一个哲人一样,我始终坚持一边行走一边思索。我几乎天生就养成了这样一种沉思默想的习惯。我感觉有一个远古思想者的幽灵附着在我的身上。我不知道他是避难者的重臣还是地位低微的史官。我之所以没有选择道路而选择了河流,完全是我思考的结果。被群山阻隔的妃子村是没有道路的,只有一条河流通往遥远的异村。我敢断定,就在几千年之前的某个黄昏,那个避难者沿着河流进入了妃子村。
现在,我之所以沿河而下,就是为了证实我的猜想。如果我的猜想是一种谎言,那也应该由我自己来凿穿。因为长时间的行走,我的脚掌已磨起了血泡,荆棘撕裂了我的衣衫,我红嫩的脸颊也因为长时间的暴晒而变得黝黑。但我没有因此而停止行走的脚步。那个叫羽的男孩一再要求我坐下来,在河岸的树荫下稍作休憩。我都拒绝了。我知道我的生命属于行走,一旦我停止脚步,生命也就随之终结了。
我容许羽留在我的身边,不是因为我那么需要一个男孩,而是出于对母亲和二姨她们拙劣的模仿。对于爱情我是虚幻的,至少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它都不会有任何实际意义。然而,我窥视三姨产生的恶果正在我的身体内潜滋暗长,而且极为恶劣的是,我并不知道自己已沾染三姨的毒液。我甚至幻想过裸泳,同羽一起,在流过我处女红的河流里嬉戏。幸好这只是一种幻想,我没有把它变成现实。在现实中,我极力避开同羽的任何身体接触,哪怕偶尔碰一下我的胳膊也不可以。我深深明白,我是脆弱的,我担心瞬间的接触会瓦解内心的戒备,最终导致我理智的崩溃。
后来,我的行走被一堵墙挡住了。那堵墙就在村庄的入口处,它横跨河流,巍然高耸。墙由花岗石条砌成,墙体布满青苔,石缝里斜插着无名的植物。我无法判断墙的历史有多久远。我暗自揣测,这也许是避难者抵御异村的最后防线。我似乎找到了我虚构真实的又一物证。在我的记忆中,我从来没有听人谈到过这堵墙。祖母、母亲、二姨和三姨,她们谁也没有说及过它。
就在我抬腿准备跨出墙洞的时候,羽突然挡在了我的前面。羽一脸惊恐,眼睛里注满乞求。羽说,五爷说过女孩子是不能走出这堵墙的。我根本没有听清羽在说什么,我的听觉似乎出了问题。羽重复了一遍。我终于听清楚了羽的话。我真的不敢相信祖父的手迹竟然是真实的。我的眼里很快积满了愤懑和屈辱的泪水。就在羽说话的时候,我拼命朝他冲了过去,羽被我撞得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在地。然而,羽敏捷地回了头,使劲箍住了我的胳膊。我和羽在墙洞里纠扭起来。我始终没法突破羽的阻拦,只能在墙洞里周旋,徘徊。
和羽长时间的僵持不下,我渐渐觉着累了。我背倚在墙基上,石头的冰冷透过衣衫侵袭了我。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就在我走神的瞬间,羽突然抱紧了我,他的双臂像铁链一样环绕我的腰间,将我勒进了他的胸怀。他的嘴压在了我的唇上,咸咸的,腥腥的,犹如动物血液的味道。我的初吻就这么简单地被一个叫羽的男孩攫走了。愤懑和屈辱的泪水夺眶而出,刹那之间漂染了我的脸庞。我狠命地一拧身,竟然将羽甩开了。趁着羽惊愕的短暂空隙,我迅速穿过墙洞,冲向墙外的树林。
那是一片野生的樱桃树,败落的花瓣积在地上,厚度盈寸,铺垫着粉红色的地毯。我奔跑在柔软的花瓣上,我的脚印狂乱而扭曲。我好像是一只从枪口下脱逃的猎物,呼吸急促,头脑一片空白。唯有求生的本能驱使我亡命地奔跑。而树林永远是那样幽暗深邃,我似乎怎么也找不到它的边缘。铁黑的树干密密匝匝,一棵一棵紧挨着我的躯体,拼命挤压我。我的呼吸渐渐微弱。我的末日似乎就在下一棵樱桃树边。我悲壮而绝望。
我放慢了奔跑的脚步。身后的樱桃树林无声无息,那个叫羽的男孩似乎放弃了对我的追赶。我的奔跑是孤独的。也许从来就没有女人在这片林子里奔跑过。我前世的前世的母亲,尾随避难者穿过这片荒凉的樱桃树林进入妃子村,就再也没有走出树林。就连她隔世的女儿,也没有谁涉足过这片林子。祖母、母亲、二姨和三姨,她们都是另一世界的女人,而我不是。我将像河流一样,穿过遍植樱桃树的草地,抵达遥远的异村,抵达艾侯国的都城。再过十年,或者二十年,我将带领我的女儿和我异村的男人,像个怀旧者一样莅临这片树林,寻找当年奔跑的足迹。
同羽的初吻,并没有给我留下片刻美好的回忆。而且,在妃子村,我不得不面对那些男人恶毒的玩笑。那些男人说,翼妃,你被羽亲了嘴,就是羽的婆娘了。说话的人一脸暧昧而肮脏的表情。我第一次将石头扔向了那些男人,其中有一个猝不及防,额头砸起了好大一个疙瘩。那些男人却没有吓退,反而笑得更加疯狂。那一刻,我真恨不得一刀杀了那个叫羽的男孩。那些男人怀着期望的满足走了,羽在我的心里也死了。我对他那一泡尿的好感已经烟消云散。就像那天我伫立在樱桃树林的边缘,眺望着遥远的异村,凝眸袅袅炊烟,那时候我的心头一片纯净,我似乎彻底忘却了身后还有一个叫妃子的村庄。也许祖母、母亲她们都经受过类似的玩笑,我没有追问过她们的感受,我不知道她们是否同我一样深感愤怒和屈辱。我想,无辜的顺从也会让洁白蒙垢。也许正是那些男人恶毒的玩笑,祛除了我从三姨身上沾染的毒液。从此,我的眼里只剩下异村生动的炊烟。
04
第四章 母亲的故事
关于妃子村的历史,我渐渐走出传说与虚假的困扰。我感知自己正一步一步接近村庄的核心。祖母和五爷,父亲和羽,二姨和三姨,他们直接或间接地供给了我丰富的素材,让我得以完成对一个村庄历史的虚构。他们的形象在我虚构的历史中日渐清晰。唯有母亲的形象是模糊的,就像妃子村真实的过去。我无法理解自己,是什么原因使得母亲的形象日趋淡薄。也许是因为我见过妃子村太多的女人,母亲同她们几乎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脸孔。有时候甚至存在一种错觉,我感觉妃子村任何一个女人都是我的母亲。我小时候看见的聪慧的母亲不见了,现在的母亲没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我这么说,对于母亲是残酷的,也是极不公平的。
也许我的认识存在偏激和误差。我曾试图引导母亲改变自己的形象,我所做的努力是苍白的,母亲根本不屑一顾。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所希望的母亲是什么样子。只有一点我是肯定的,母亲外在的形象是高贵的,而且妃子村许多女人天生就具有令人羡慕的外表。从学会听懂别人的说话开始,我就央求母亲讲述村庄的故事,将业已消逝的人物一个个还原在我的眼前。对于我的央求,母亲似乎什么也没有听见,她始终忙碌于那些纷繁琐事。对于我偶尔的疑问,母亲从来没有肯定的答案,她模棱两可的话总让我难以把握。
我曾怀疑,母亲是肤浅的,她什么也不知道,却又故作深沉;或者是她本性木讷,不善言辞。我甚至怀疑过,母亲是狭隘的,她偏爱哥哥。有一段时间,我明显流露出了对母亲的失望。我明白,不管我的怀疑有无根据,它都是冷酷的、残忍的。而母亲似乎并不在乎我的怀疑。直到有一天,母亲主动同我讲述了外祖父,那个我未曾谋面却又深切怀念的男人的故事,我才知道自己犯了一个永远不可饶恕的错误。我不得不说,对于母亲,我是个罪孽深重的罪犯。
母亲说话的语气是隐忍的。我揣摩到母亲的心境一点也不平静,事实上母亲第一句话就让我大吃一惊。母亲说,外祖父是个盗墓贼。我真不敢相信母亲的说法是真实的,一个在女儿名字中镶入玉兰花的男人竟然是盗墓贼。而且这个盗墓贼是妃子村唯一一个让我倾慕和怀念的男人。那一刻,我的内心轰然一声巨响,像有什么彻底坍塌了。我一脸苍白地坐在那里。母亲并没有被我的神情扰乱思绪,她表情淡漠,语调平缓,仿佛那是一个与她毫无关联的男人。
母亲甚至讲述了妃子村厚葬的习俗。我曾在幕阜山的深处见过母亲话中的那种墓葬。坟场铺垫着花岗岩,坟冢也被花岗岩覆盖。坟前有守墓的石人石马,坟后是高高耸立的座山碑。只是我不知道,那里面有着无数的金银器皿,珍珠玛瑙。外祖父凭借一钎一铲,专挖那无主的墓葬,日子过得甚是滋润。我曾疑心,母亲送给我的那只金钗也是外祖父盗墓所得。母亲却变了脸,说,翼,你不要乱嚼舌头,那是外祖母的陪嫁。我的疑心似乎亵渎了外祖母的神圣。
妃子村人常说,走多了夜路会遇到鬼。这鬼就应验在外祖父身上了。外祖父在后山盗挖一座墓葬时事情败露了。外祖父被村人五花大绑在宗祠里。那次盗墓得来的一个镀金青铜鼎,也成了妃子村宗族之间你争我夺的罪魁祸首,多年都无法平息。后来,外祖父用一块暗藏在身上的刀片割断绳索潜逃了。离开了妃子村,外祖父并没有改邪归正,走上正道。好吃懒做的外祖父竟然投奔了异村的匪寨,成了土匪却没有干土匪的营生,外祖父依然是一钎一铲,漫山遍野地盗挖那些无主的墓葬。
忽然有一天,外祖父携带暗藏的珠宝回到了妃子村。没人知道外祖父在异村干了些什么。母亲知道的这些,都是外祖母背着外祖父告诉母亲的。那一次,外祖父将随身的那些黄金白银全给了村庄里类似五爷的人物。交换的结果是,外祖父迎娶了外祖母。然而,就在他娶亲的日子里,那股土匪遭遇了灭顶之灾,匪窝被剿匪的部队烧了个干净,那些匪徒死的死逃的逃,全都鸟兽散了。外祖父意外地捡得了性命。虽则暂时无了性命之忧,可外祖父的内心总是忐忑不安,经常在噩梦中惊醒。他似乎强烈预感到,剿匪的部队终会有一天寻到妃子村,剿灭他这条漏网之鱼。
既不能回到那个匪巢,又无法在妃子村平静地生活,外祖父似乎陷入了万劫不复的窘境。没人知道在那些风声鹤吠的日子里外祖父都想了些什么。这个在暗夜里生活的男人,又在暗夜里带领他新婚的妻子逃离了妃子村。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在离开村庄的前夕,母亲的母亲,我的外祖母,竟然被外祖父刺瞎了双眼。外祖父的残忍让我们瞠目结舌。然而,正是因为有了双目致残的外祖母,我那个凶残的外祖父才逃脱了一次又一次濒临的厄运。外祖父用板车拉着外祖母,沿着异村的道路,走过一个又一个村庄。他伪装成流离失所的灾民,替人制鞋刷,打短工,辛勤地伺候失明的外祖母,以此博取别人的同情和怜悯,甚至还有赞誉。好几次外祖父都濒临绝境,只因为有了外祖母才化险为夷。一切风平浪静之后,外祖父又回到了妃子村,甚至还同外祖母养了三个像玉兰花一样美丽的女儿。
母亲在讲述完外祖父的故事后,再也没有向我说起过任何妃子村的事情。我不知道母亲的心情是否像我听到故事时一样疼痛。我似乎猜测到了母亲为什么一直在我面前寡言少语。母亲的用心是良苦的。我决定不再追问母亲了,我也不想再知道妃子村的什么。对于妃子村,我没有必要知道太多。我放弃了曾经有过的怀念。那个我未曾谋面的男人,那个让我倾慕的男人,那个让我深切怀念的男人,我将他从我的内心彻底剔除了,包括我对他的想象和虚构,像剔除一根鱼刺一样,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我想,在我没有成熟之前,我将不再怀念任何人,不再怀念任何的事与物。
二 姨 的 凋 零
我曾以为二姨的生活是幸福的。她和那个身躯伟岸的男人在妃子村的边缘平静地生活,没有人窥视,也不受人干扰。他们过着的似乎是一种纯粹而又原始的生活。那个男人将逼出来的笋晒成笋干卖出去,将篾匠的手艺卖出去,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和美丽的妻子。似乎没有比这更好的生活,朴素的劳动,平凡的幸福,这一切都类似远古的桃花源。
我看见过二姨纸页上的金背大红,那种雍容华贵的气势淡薄了,有的只是悠然和恬静。也许是怕惊扰了二姨那种梦幻般的宁静,我很少去观舞台了,临窗而画的二姨业已成为一种美好的回忆。我甚至在心底默默祝福过二姨,唯愿这种生活终生陪伴着她,直到白发苍苍,直到地老天荒。
然而,我的祝愿只是一厢情愿的梦想。有时候,我甚至宿命地认为,一个人一生的磨难是注定了的,想逃也逃不掉。二姨和那个逼笋的男人似乎就注定有着逃脱不掉的磨难。在婚后的第二年,二姨怀孕了。临盆的时候母亲去了,过了两天,母亲回来的时候却是一声不吭,脸上不见我想象的喜气。我问母亲,二姨生的是弟弟还是妹妹。母亲什么也没有回答我。后来,据村子里的传闻,二姨生下的是个男孩,像她男人一样的伟岸。可惜的是,那个男孩的小鸡鸡不是小鸡鸡,而是一只伸得老长的手,像他的两条腿一样拖到了地上。我没有见过那个男孩。不过,我能从母亲的神情猜测到,二姨生下的孩子不是像传闻一样多了一只手,就是有了别的异常。
经过一次失败之后,我不敢猜测二姨对于孕育生命的态度是否有了变化。我想象过她的悲观和绝望,也想象过她的坚强和执着。我特意去看过一次二姨。她孤独地坐在观舞台的中央,手上握着那只羊毫笔,聚精会神地描摹着她的金背大红。我看见她抬起来的那张脸,以及脸上淡淡的笑容,依然那么美丽,那么动人。除了眼角多了几缕细细的鱼尾纹,一次孕育生命的挫折似乎没有给她留下任何阴影。
似乎并没有经过很长时间的调整,二姨便再次孕育了生命。怀孕期间,我随同母亲多次看望过二姨。二姨脸上总是透着那种难以言表的幸福笑容。然而,我总觉得二姨的眉尾之间潜藏了某种忧虑,那种笑容也就显得不那么真实。我不敢将我的感觉告诉母亲。我不知道母亲心中是否也有着同二姨一样的忧虑。二姨的第二个孩子也是个男孩。因为有了一次磨难,这份迟到的收获就显得格外珍贵。二姨抱着孩子时竟然泣不成声。
事情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顺利。孩子快一岁的时候,问题就彻底暴露了。二姨将孩子放在床上坐着,他就像一摊牛屎一样趴着。二姨双手提着孩子的胳膊,他的身子就拉得老长。孩子越大,问题就越明显了。我看见那个孩子的时候,他正置身于一个木架内,似站非站,似坐非坐。那个逼笋的男人抱他起来换衣服的时候,他的身子像面条一样往下吊,不到三岁的孩子竟然有一米多长。而二姨呢,坐在木架子的旁边一动不动,目光呆滞地看着那个孩子。她的脸上是没有一丝血色的苍白。那孩子养到五岁,突然闹起了肚子痛,直到将五脏六腑全拉了出来,才撒手而去。留给二姨的,只剩下一个薄皮薄肉的腊肠样的肉条子。
我突然忆起了家谱里的记载。外祖父的家族同那个逼笋男人的家族,一直指腹为婚维系家族之间的情感。二姨孕育失败的罪魁祸首可能就是近亲通婚。我似乎在妃子村看到了太多类似二姨的悲剧,因为村子里有着太多弱智的男人。唯有女人,天生就是那么聪颖,那么美丽。妃子村因二姨惨痛的孕育,竟流传起另外一种说法。那种说法同二姨的男人逼笋有关。那些村人说,遭罪呀,那么笔直的笋子硬逼在瓦缸里,弯弯曲曲的,哪还像一根笋子呢。肯定是逼笋的报应啊。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祖母说的原罪是什么。
二姨疯了。二姨用襁褓抱着一截扭曲的竹笋,在妃子村转来转去。二姨要将她的孩子送给村子里每个人看。二姨指着竹节说,我的孩子鼻梁高高的,额头宽宽的,真像他爹呢。二姨捏着笋头,又说,孩子的骨骼多么粗壮,脚板多么硬朗,真像一棵竹子呢。二姨说完就自个儿嘻嘻地笑开了。村人摇摇头,叹口气,从旁边溜走了。二姨又将孩子送给另一个人看。后来,村人见了二姨都远远地绕开了,只留下二姨怀抱着那截竹笋,孤独地在田野上走来走去。二姨似乎并没有停止她的话语,撞着了树,二姨就将孩子给树看,将话说给树听;绊着了石头,二姨又将她的孩子给石头看,又将她的话说给石头听。二姨能做的事也不多,反反复复就那么几个动作;二姨会说的话也不多,反反复复就那么几句话。二姨将话说给村人听同说给树听说给石头听是一样的,人听了不吭声,树听了石头听了也不答话,对于二姨来说,该做的做了,该说的也说了,这就足够了。只有母亲听着不是滋味,将二姨锁在了房里,可二姨趁母亲不在家的时候砸开房门走了。我又看见二姨一个人在桑园里颠来跑去。那里有很多树在看她的孩子,在听她说话。二姨终于找到了她的乐园。
后来,那个逼笋的男人找到了桑园里,将二姨扶了回去。他佝偻着脊背,像是背负了无比沉重的浊物。我看见他们行走在通往观舞台的道路上,一步一步远离妃子村的中心,他们的背影慢慢消失在苍茫的暮色里。从此,二姨再也没有出现在妃子村的视野里。某个凄清的夜晚,观舞台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就在那个夜晚,那个逼笋的男人用篾刀清除了自己的男根。继五爷的一世祖之后,妃子村的历史上又诞生了一个阉人。
圣 殿 的 覆 灭
妃子村的男人总有理由投入很多事情。就像父亲,在筹措到一笔来路不明的资金后,他便全身心投入到重修圣殿的伟大事业之中。我知道,那些资金全部来源于妃子村的老少爷们,虽然不光彩,可父亲要把它用在自认为光彩的用途上。父亲甚至可以说,那些东西留给女人也没什么用,而现在它们同圣殿融为一体了,圣殿成就了它们,给了它们崇高和神圣。我曾将我在父亲房间找到的那包首饰拿给母亲看,奇怪的是母亲竟然没有说什么,就连我的玉凤和金钗母亲也没有让我拿回来。
异村的工匠再次进入了妃子村。五爷的叫喊声又响了起来。五爷站在圣殿的空地上沙哑地叫嚷,妃子村的老少爷们关好门啦,红毛野人又来了啊。妃子村的狗立刻附和了起来,狂野的喧闹压住了整个村庄。
圣殿附近的山坡上又搭建起许多简陋的工棚。这一回异村来的工匠大部分都是手艺精湛的长者,听他们说异村的年轻男人大多不爱学手艺,都到遥远的南方淘金去了。这正合了父亲的心思,他不在乎工匠的年老年少,只在乎他们的手艺,而且少了年轻的工匠,麻烦也少了不少,父亲的另一种担心也少了,这是一石二鸟的好事情。父亲陷入极度亢奋的情绪之中,他甚至同工匠一样,紧挨着圣殿搭建了一间草房。父亲的饮食起居都搬进了草房里,家里只留下我和母亲,哥哥也随同父亲去了圣殿的工地。
我去过父亲的那间草房。那里似乎就是重修圣殿的总指挥部。正对门口的墙壁上横挂着那幅画着圣殿的卷轴。父亲双手抱胸,在卷轴的前面踱来踱去。他的步伐稳重而坚定,就像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五爷呢,那时候他已停止叫嚣,正坐在墙角那张宽大的竹床上,昂着头,趴塌的鼻头随同嘴巴一起向上翘着,那模样极像一只向天咆哮的狗。想不到的是,我的历史老师,那个病态的男人也在那里,他第一次没用手捂住嘴巴,而是将十根指头绞在一起,神经质地抖动着。
父亲的脚步突然停住了。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父亲的另一个阴谋似乎就要暴露了。哭泣的祭祀,虔诚的找寻,父亲都是一个人开始的。父亲似乎一直都在梦想独立完成一些事情,特别是像重修圣殿这样可遇而不可求的大事。我预感,父亲在内心绝对不希望有那么多人来掺和他的事业,否则,父亲就不可能会当妃子村的村长。果然,父亲打发走了历史老师,甚至叫人将五爷也送了回去。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在父亲的心中,圣殿不再是妃子村的圣殿,而是他一个人的圣殿。我猜想,如果在未来的岁月,在父亲之后,还有人来圣殿哭泣来圣殿祭祀,而那享受哭泣享受祭祀的人一定是我的父亲。我看见父亲怀揣着孤独的梦想走出草房,来到了两根石柱之间。他的前面就是妃子村的老少爷们和那些异村来的工匠。父亲仰脸瞅了瞅苍穹。日头炫目地亮着,将他的身躯压缩成一片薄饼似的阴影。有野花的芳香在放肆地笑。在阳光和花香的簇拥里,父亲的声音响了起来。父亲的声音是亢奋的,犹如洪钟大吕,在两根石柱之间来回振荡。
妃子村的老少爷们都领到了各自该干的活计。造砖的造砖,凿石头的凿石头,村子里到处喧喧嚷嚷,好不热闹。父亲甚至吩咐那些男人将几棵百年老树都砍倒了,打磨成一根根雕梁画栋。父亲日夜在圣殿的工地上逡巡。他的眼睛像手掌一样摩挲着每一块砖、每一片瓦、每一个石条子。在他眼睛的抚慰下,那些粗糙的表面细腻了,那些模糊的花纹清晰了,纹间纹路凹凸有致。开挖地基的那一天,父亲又举行了盛大的仪式,仪式的隆重那是以往任何一次祭祀没法相比的。父亲肃立在两根石柱之间。他从一个男人手中接过锄头,然后将锄头缓缓举过头顶,向着风烟起处落下了第一锄。刹那间,圣殿的工地上锣鼓喧天,唢呐悠扬,铙钹欢唱。九节巨龙,龙腾虎跃。十万响的鞭炮响彻云霄。梅花傩舞,盛开的火焰,缭绕的香烟,交织成一曲曲完美的乐章。
我的父亲,终于在他四十八岁那一年,独自执掌了一件妃子村的大事。父亲是微笑的,他仿佛第三根石柱,耸立在圣殿的地基上。我揣摩父亲的内心一定是无比的骄傲和自豪。我不知道父亲能否进入妃子村的历史,也不知道他的事迹能否载入家谱,但我知道,我对于圣殿的记忆只是那几簇金樱子花,以及甜美的金樱子味道。我的记忆仅限于此。
圣殿的墙体砌到半人高的时候,六月的天空突然阴雨连绵。这雨一下就是半个月。圣殿的工程被迫停了下来。时日久了,那异村的工匠在工棚内早憋不住了,在村子里乱窜,父亲不得不让他们暂时离开妃子村。父亲也撤回了家。然而,一早一晚,父亲都要去圣殿的工地上走走,就像一个察看庄稼的老农一样,这里瞧瞧,那里看看。其实那里已没什么可看的了。该收拾的都收拾了,该遮盖的也遮盖了。只有圣殿的两根石柱默立在风雨中,就像父亲的背影,那么孤独,那么萧瑟。
雨却似乎没有停意。父亲的脸色极为阴郁了。父亲察看圣殿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了。山沟里已出现小股泥石流,河里的水也猛涨了起来。那一夜,雷轰电闪,暴雨如注。整个村庄只剩下喧嚣的雨声。父亲几次披蓑戴笠想走出房间,但都被雨挡了回来。雨下了整整一夜,父亲整整走了一夜,从这间房蹿到那间房,一刻也没有停止脚步。黎明时分,雨声越发粗暴了,那震耳欲聋的声音里似乎还夹杂着别的什么,那声势犹如千军万马在奔腾。突然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似乎连幕阜山都坍塌了。那声音差点将父亲掀翻在地。父亲挺住身子,一脸苍白地站在窗口。
我又看到了我五岁时看到的景象。田野变成了裸露的岩石。那条淌过我处女红的河流,河岸几乎全部倒塌,整个河道差点就被巨石填平。那郁郁葱葱的桑园全然不见了踪影。然而,这些都算不了什么。同父亲的圣殿相比,它们已经够幸运的了。一股巨大的泥石流从圣殿后山倾巢而出,引发大面积山体滑坡,整个圣殿全部被山的碎片掩埋了。我看见父亲跪倒在树木零乱的残骸里,双手拼命地抠着泥石。他的指甲很快就磨钝了,断裂的碎片散落在泥石间。血也从指尖涌了出来,染红了好大一片沙石。父亲还在狠命地刨着,似乎永远没有停止的意思。我知道,父亲跪倒的地方,那里曾是圣殿的上空。
那一年父亲四十八岁,是他的本命年,父亲似乎注定要轰轰烈烈地开始,而又无可奈何地结束。圣殿覆灭了,父亲也倒下了,他悲怆而伤感,抑郁而疲惫。在我的眼里,父亲不再是父亲,他就像一只在山林里独行的野兽。夕阳西下的时候,他躺倒在属于他的林子里。直到我离开妃子村的那一天,父亲都没能站起来走出那片收留他的森林。
三 姨 的 出 逃
我曾处心积虑地搜寻一个村庄的历史,从残存的纸页,到散落的物证,再到虚妄的传说,无论我多么努力,历史总是残缺不全的。祖母说,我们都是妃子隔世的女儿啊。那一刻,我是多么感动。因为在我的内心,我一直固执地认定,妃子村的历史是由女人编写的。我多么渴望了解妃子村女人的生活。我希望看到她们在历史长河中的不朽形象。为此,我多次进入她们生活的现场,甚至一度进入了她们的内心。痛苦就由此产生了。
我知道,任何一个村庄的历史都是静悄悄的。过去的轰轰烈烈都过去了,就像妃子村的夜空,永远那样静谧,那样黯然。我的心在暗夜里隐隐作痛,而且疼痛一直在蔓延。我没有将我的痛苦告诉任何人。我明白我是为谁而痛苦。也正是痛苦给了我清醒,给了我思想。我将因此而远离,到一个我看不到她们、她们也看不到我的地方开始另一种生活。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力量在支撑着她们,让她们有勇气继续在这个村庄生活下去。只有一个人例外,我曾那么强烈地预感到她不属于妃子村。事实证明,我的预感是正确的。那个人就是三姨。
然而,三姨总是那么固执地认为,妃子村是女人的村庄,它应当属于妃子隔世的女儿。我似乎从另一层面把握了三姨的思想。三姨的笛声,三姨的裸泳,三姨的放荡,这一切只不过是三姨对妃子村的一种占领。一个极为偶然的机会,我听到了妃子村老少爷们对三姨的诅咒,那些男人说,那简直就是一个惑人的妖精。在他们眼里,三姨始终就像一道附着在男人身上的恶毒符咒。
也许那些男人猜测的没有错。美丽而妖冶的三姨终于在男人之间挑起了一场战争。两个同三姨一起在九曲池裸泳过的男人,在那片巨石上真刀真枪地干了一仗。一个男人被梭镖扎瞎了一只眼睛;另一个男人被咬掉一片耳朵,一条腿的膝盖也被铁锤敲碎了。那片巨石上满是黑红的血痕。那个瘸了腿的男人差点掉到九曲池里做了孤魂野鬼。正应了那些男人的话,三姨似乎就是那追命的符咒。
那时候,父亲已无心料理这些琐事了,妃子村的男人一时六神无主,只得暂时将三姨关押起来。我不知道妃子村的历史上是否发生过类似的事情,不过,祖父的手迹却不曾记录相应的惩罚措施。挑动男人之间争斗的罪魁祸首是父亲的小姨子,义愤填膺的另一边却是妃子村的老少爷们。如果不是圣殿被掩埋了,父亲卧病在床,我真不知道父亲该如何处理此事。
三姨被锁在绣花墩那幢老宅里,门口守着两个男人。说是暂时关押,似乎又遥遥无期。母亲担心三姨饿着,每日叫我送了饭菜给三姨。三姨的脸色没有丝毫的黯然,她临窗而坐,嘴边横着那支红亮的长笛。悠扬的笛声仿佛战场上的凯歌,在妃子村的上空挥之不散。三姨的笛声再次激怒了妃子村的男人,父亲避而不出,他们竟然将五爷推了出来。我不知道,等待三姨的将是一种怎样的厄运。
三姨并没有给那个腐朽的男人任何机会。在我的接应下,三姨从后门逃了出来。我们沿河而下,发疯般地奔跑。那是我熟悉的河道,我曾多次顺着流水的方向行走。河水里浸染着我的处女红。整个村庄都沉浸于慵懒的闲散中,没有人发现我们的行踪。我们很快抵达了那片樱桃树林。林子里到处都是倒卧在地的樱桃树,它们根系裸露,有的躯干还被泥石掩埋。夏天的那场暴雨差点毁了樱桃树林。现在,在秋日的午后,樱桃树林静寂无声,没有树叶的遮蔽,林子一片明朗纯净。樱桃树的叶子落了满地,我和三姨行走在枯黄的落叶上,溅起一片片沙沙的声响。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沉默中,我突然感受到了奔跑的快乐。没有了樱桃树的挤压,也没有了追赶的足音。我的奔跑是纯粹的,没有任何功利。三姨的逃亡不再孤独而悲怆。我看见她轻捷地越过横亘的树木,步履是那么飘逸,体态是那么轻盈。三姨,一个被男人们称之为恶毒符咒的女人,永远那么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她甚至在樱桃树林的边缘坐了下来,那支长笛又横在了她的嘴边。那种放肆的音乐撞碎了村庄平静的午后。妃子村立刻沸腾了。一曲终了,我美丽的三姨朝妃子村的方向笑了笑,然后手握长笛,从容地踏上了通往异村的道路。那一刻,我的内心就像这残存的樱桃树林一样,强忍着千万股泥石流的奔腾和冲刷。我的眼泪最后还是涌了出来。
三姨曾用笛声对抗五爷的叫喊,在龙归于水的地方裸泳,还在男人欢跳梅花傩的巨石上野合。三姨始终以她自己独特的方式对抗着妃子村的老少爷们。我不知道三姨的逃离是不是一种失败,是她个人的失败,还是妃子村所有女人的失败。三姨走了,只有我一个人孤独地为她送别。我真想追随三姨的脚步,奔向那遥远的异村。然而,我不能忍受这逃离的痛苦,我要堂堂正正走出妃子村,就像那条淌过我处女红的河流一样,穿越逶迤的幕阜群山,奔向远方的海域。只是我不知道那时候会有谁来为我送行。其实,有没有人送行都没有什么关系,因为我将来生活的异村他们谁也不会抵达。是的,我注定要走出妃子村,就像我前世的前世的母亲一样,注定要走出那个生之养之的村庄。落红满地的樱桃树林只能存留于记忆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