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 浏览: 次 作者:全秋生
“红头发,黑色晚礼服,耳朵上打着十个耳钉……一个并不存在的老太婆,在公人主不舍的找寻中越来越清晰,仿佛一个巫婆要从纸上跃然而出。”这就是樊健军的短篇小说《敲钟者》中的情节。读他的小说,每次都有不一样的感受,恍若置身于文字构筑的迷宫,小说结构如九曲长廊,雕梁画栋,相互衔接且天衣无缝;语言精准凌厉,挟带刀锋之利,给读者极强烈的审美冲击,细节设置常出人意料又合乎情理。他的小说中像有一条变色龙出没,处处闪现诡奇的色彩:比如《厚道面馆》,在一间窄小的面馆里还原一起杀人案件被掩盖真相的来龙去脉,有着类似海明威《杀人者》的紧张和窒息;《喜玛拉雅驴友》,三个陌生人之间掏心掏肺说出各自深藏心底的纠结,撕掉了道貌岸然的世俗面具,救赎与挣扎仿佛撕咬在一块的巨兽;《临终傩舞》中,读者始终被一场神秘的舞蹈牵引,那也是生与死的交汇;《头等药事》里的村主任因吃喝得了一种怪病,吃罢就拉肚子,因为寻找止泻药引出一连串人物粉墨登场,家属、战友、情人、同事……击鼓传花,新闻媒体亦闻风而动……故事穿珠串玉,目不暇接,让人欲罢不能;入选的小说均无雷同之处,如音符一般,抑扬顿挫,弹奏着一曲曲红尘世相,创作手法的多样化与故事内容的荒诞不经完美融合,在现实与理想的碰撞之间寻求通幽曲径,试图打通文学与现实之间的隔阂。
《穿白衬衫的抹香鲸》系作者2017汪曾祺华语小说奖获奖作品同名小说集,内容精萃,故事奇妙而不失悬疑,叙述多变有拍案惊奇之感,值得各界朋友关注。
樊健军,江西修水人。中国作协会员,小说见于《小说选刊》《人民文学》《当代》《小说月报》等刊,著有长篇小说《诛金记》《桃花痒》,小说集《空房子》《行善记》《有花出售》《水门世相》等,曾获2017汪曾祺华语小说奖、江西省优秀长篇小说奖、第二届《飞天》十年文学奖、第二届林语堂文学奖(小说)、首届《星火》优秀小说奖,入选加拿大列治文公共图书馆最受欢迎的中文小说名单(繁体)。
红 指 甲(短篇小说)
这是高中同学央未生单独道给我听的故事,在虚构枯竭的时候,我将这个拿来道给你听。
大概有几年时间,央未生隐遁了,在赣西北的这座小城里谁也找不见他的身影。聚会了很多次,才发现少了一个人,央未生呢,问谁,谁也说不上他去哪里了。他会说冷笑话,话不多,可少了他聊天时就缺失了一些味道。这帮鸟蛋混在一堆,少不得海喝胡吹,十个倒有八个会讲黄段子,一个有一个的风格,一个比一个雷人。讲冷笑话的就央未生一个,他不在,就像做菜少了味精,怎么吃怎么不对味。有人拨打了他的手机号,是机械的提示音,对不起,你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核对后再拨。手机号不对,在座的几个人相互求证一遍,都是同一个号码。这小子,换了号码也不告诉我们一声。有人就有了怨声。也有人暗自嘀咕,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不测的事,或者离开小城了。几个人都在回忆最后一次见到他在什么时候,搜肠刮肚地回想,可谁也想不真切了,说得牛头对不上马嘴。有些朦胧记忆的就一次,中秋夜相约去赏月,带了酒和月饼,央未生喝醉了,让人架下山来。可是,乖乖,那已经是几年以前的事情了。
央未生醉酒,那是罕见的奇观了。他从来不喝酒,无论怎样的环境,多好的酒,都经得起诱惑,也顶得住压力。不喝就不喝,谁也奈何不了他。中秋夜的酒是他主动喝的,拿了酒瓶,嘴对瓶直接往肚子里灌,灌了多少,都不记得了。那样的喝法,只有一个有心事的人才喝得出那种气势,何况平常他滴酒不沾。若要问什么心事,除了失恋别的伤心事还没出生呢。有了情事八卦,众人的耳朵都尖了,可听来听去听不出个所以然,说的人只不过猜测,对于央未生的事情知道得甚少。倒是有个女生犹犹豫豫站出来说,我知道。众人心痒难挠,就鼓掌怂恿她说,可她知道得也有限。同央未生好过的女孩叫叶乃倩,是个幼儿教师,他们从什么时候开始好,好了多久,不知道,崩了都好几个世纪了。为什么崩了,也不知道,反正已经崩了,无可挽回地崩了。叶乃倩早成了别人盘中的鱼,别人床上的女人,别人孩子他娘。
央未生的事鲜为人知,倒不是因为我们不关心他。他在人民医院的传染科上班,人民医院在小城靠北的山脚下,传染科爬到了山腰上,还围了铁栅栏。对于“传染”二字,我们都是满怀敬畏,像鼠疫、天花、霍乱、艾滋病,让人很是犯悚,所以轻易不敢招惹他。
央未生的故事就是从醉酒之后开始的。这些年,其实他哪儿也没去,一刻也没离开小城。他说他在画画,画什么画,工笔画,说得暧昧些就是美人画。魏晋的仕女、唐代的贵妃、传说的仙女、敦煌的飞天。修颈、削肩、柳腰,洛水女神、杨贵妃、赵飞燕、月中嫦娥,哪一个不是美人坯子。白描、勾线、着色、开脸、兰花指。他画的就是这个,为什么画这个,不为什么,就是想画,不画手痒痒心也痒痒。但他画的又不是这些,而是古代名妓,你知道多少,苏小小、李师师、陈圆圆、柳如是,绝色容颜,琴棋书画,吹拉弹唱,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你问他为什么画这个,不为什么,就是想画,不画吃不下饭,不画睡不着觉。从内心说,你根本不在意他画美人画的原因,你急于想知道的就是他在哪儿画,画得怎样了。如果入了你的眼,你还想索一幅画,不管魏晋的美人还是唐朝的美人,画在画上都一样赏心悦目。
西摆街313号,就是央未生的画室。你要是去过那儿,就会知道那是非常安静的一角。这小城让一条河流锯成了两半,一半北城区,一半南城区,后来又长出了东城区、工业园区、良塘新区。北城区是老城,形状像只蝌蚪,头在东边尾巴在西边,西摆街就是长溜的尾巴,央未生的画室就在尾巴尖上。他领我去过一次,那是个封闭的院子,临街的围墙比两个人还高,墙中间长了一棵法国梧桐,遮天盖地的,将院子都掩没了。从一扇小门进入,院内却是别有洞天,宽敞的院子,古朴的建筑,临河的一面伸出了吊脚楼,有半间房子架在水上。这的确是个理想的画室,街头的热闹让围墙挡住了,对岸的喧嚣怎么也涉不过宽阔的水面。绿水盈盈,风清气爽。央未生就租用了临河的两间房,一间做卧房,另一间当画室。房东姓夏,是个老太婆,头发银白,有一个儿子已经去了美国多年,儿子本想接她出国,可她执拗,说什么也不愿远走异邦。夏老太婆平常也不同人多接触,一个人守着这空寂的院落,养几盆花草,养了一只白猫,还养了几只鸽子。我进院子时鸽子丝毫不认生,扑棱棱落到了我的肩头上。夏老太婆静眉静眼,应该不会随便让一个陌生人搅了她的宁静。我问央未生用了什么法子,他只回答了两个字,你猜。
大概你也不会相信央未生当真在画画。但他自己坚持说在涂鸦,他的休息时间不多,周三下午,周六上午,周日下午,加起来一天半,全部用在绘画上了。你想他拿出作品,那是妄想了,就是纸砚笔墨你也见不着。你觉得他在说谎,几年时间还画不出一幅画,就是生个孩子也会打酱油了。其实你应该相信他,让一个从来没拿过画笔的人画画,难度可想而知。就算画出来了,那也是真正的涂鸦之作,不敢拿出来见人。他说他用铅笔在白描,描了擦,擦了描,总没有一幅白描让自己满意的,就别说着色了。你能够想象,他临着窗,宣纸铺在桌子上,一笔一画勾画着。鸟儿肚,美人手。他画几笔,直起身端详几眼,眉头拧紧了。又俯身将线条拭了去。窗外流水,屋檐流风,他的日子就虚耗在这反复中。
你瞧他日子过得神仙,不问世事,不管苍狗流云。如果不是另一件事搅乱了,闹不准他仍在西摆街的画室画着古代的名妓们。画一套古代名妓全图,这是他逝去的梦想。你现在若问他还画不画,还画个傻蛋,画在纸上的,又当不得真。事情发生的时候,央未生正在白描苏小小,苏小小长得怎样没见过,只能依照买来的画册照葫芦画瓢。他并不完全在画瓢,而是想将苏小小画成飞天的模样,轻盈,飘逸。这是周日的下午,直到一河晚霞,意兴阑珊,他才收了笔,连苏小小的一只衣袖都没勾画出来。同夏老太婆一块儿吃过晚饭,照例在院子里踱几个圈,当是散步。他在夏老太婆处搭膳,所以少操了许多柴米油盐的淡心。散步没两圈,夏老太婆却将他唤住了,交给他一只小纸盒,装手机的盒子那么大。说是快递公司送过来的,见他在画画,没敢打扰他,就替他收下了。纸盒很轻,几乎没有重量。他想象不出有谁会寄东西给他,可盒子上的收件人赫然就是央未生。再看寄件人,却是空白的,寄件的地址也是空白的。他的好奇心让一只陌生的纸盒子吊了起来,不管谁寄的,一定先打开瞧瞧。打开之前,他有了很多猜想,这么轻飘飘的身份,不可能会是炸弹,即使打开也不应该有性命之忧。也有可能是一枚钻戒,十克拉的,光芒四射。或者是一盒颜料,他需要的。他还幻想,打开盒子的刹那间,苏小小水袖长舒,衣袂飘飘,如飞天一样活灵活现。
你也猜猜,盒子里究竟装的是什么。央未生从盒子里拿出来的是只小布袋,白色的,丝绸的,手机套式的袋子。袋子口有根活动的绳子,收紧了,就将袋子口扎上了。如果指望苏小小从这么窄小的袋子里飞出来,那真就患了幻想症。捏捏袋子角,像是装有什么。央未生松了绳子,将袋子里的东西抖落在宣纸上,是一簇炫目的猩红。细细辨认,竟然是一簇红指甲,不多不少,正好十枚。再往细里辨认,从大拇指到食指无名指,一双红酥手,十枚红指甲,一枚都不缺。
这个谜底逃出了央未生的想象。他将红指甲放在苏小小的指尖,指甲短了些,只有半厘米的长度。它不像苏小小的指头纤细,也不可能是苏小小的指甲。它是谁的指甲,让人感觉很诡谲。他迷茫了,困惑了,不知谁同他开了这个玩笑。他也没法弄明白这个玩笑什么意思,也许只有开玩笑的人自己知道。让央未生找他问一问就清朗了。可央未生并不知道他是谁,他在哪里。他想从纸盒子上找到蛛丝马迹,捧起纸盒子又怏怏放下,纸盒子上什么破绽也没有,有可能快递单都是快递公司的人代写的。他将红指甲托在掌心,像托着一簇烫手的红炭。它们身上有什么秘密,或者在提醒他什么,甚至别的更深一些的意图。他弄不懂这个玩笑,玩笑也就失去了价值。他将红指甲装进丝绸袋子,放入纸盒,随手将纸盒扔在了床头柜上。
央未生一门心思投入了他的美人画。他猜想,有可能别人将红指甲寄错了,收件人不该是他。如果寄件人发现了错误,说不定会有人来将红指甲要回去。他等着就是。可左等右等,就是不见有人出现。他将红指甲从袋子里倒出来,放在掌心察看,那些红指甲好像有着某种特异功能,让他眼花缭乱,不敢正视。它们鲜艳、妖魅,向他抛着媚眼,像一群血红的小妖在掌心动荡不安。他吐口气,将它们关进了袋子。我很怀疑他是伪装的镇定,那样的红指甲该是女人才有的,有可能有个女人在暗恋他,故意用这种方式来吸引他的关注。或者他早知道了那是谁的红指甲,不便说出来。但反过来想,如果红指甲是某个男人的,那就有些可怕了。那会是怎样的男人呢,你想想看。
不管红指甲是个玩笑还是个错误,他都懒得理会它们。他将内心的全部力量都集中在美人画上。他牺牲了所有休息时间,除了吃饭、睡觉,其余时间都固定在画室。他的专注到了狂热、偏执、盲目的程度,可就是没有人叫醒他。他对绘画根本没有天赋,加上无人指点,所以进展非常缓慢。他勾画了大半年时间,连一张让自己满意的白描像也没有,苏小小仍旧活在他的想象中,一步也走不出来。央未生说这些时脸上抹不去暗淡,还在为他的失败感到羞愧。我问过他有没有想过那是个女人的红指甲。我想那些干什么。他答话时将目光转向了别人。我判断,他对我撒了谎。你就没想过叶乃倩?我决定不饶过他,直接捅了他的伤疤。央未生的眼神迷离了,有颜色在他的瞳孔中央变幻,一会儿绿,一会儿红。不,没有。他最后很干脆地回答了我。
你是聪明的,央未生的这种神情说明了什么问题。我敢断定,他同叶乃倩的确有过那么一回事。有可能红指甲就是她寄给他的,否则谁知道他隐身在这么个世外桃源。绝对不可能。他立马否决了我的猜想,谁寄的我都相信,但绝不会是她。我问他为什么。叶乃倩的手指很粗硕,指甲不可能那么纤细,而且她有一块指甲让刀子割裂过,指甲一分两瓣。所以她留不了长指甲,至少不会有十枚长指甲。我同央未生争论的目的就是为了证实他同叶乃倩的关系,他不知不觉钻入了我的圈套,但我没揭穿他。他对她的观察挺细心的,小到一块指甲都如此清晰。我没见过叶乃倩,也没见过她的手指和手指甲,央未生说什么我就只能相信什么。后来的一天,央未生拉我去看过一幅巨幅照片,是在一家婚纱影楼的展示橱窗。照片上的女孩一身洁白,手捧鲜花,嘴唇鲜红,一脸幸福的笑容。喏,这就是叶乃倩。央未生说。是个美人坯子。我的赞美很虚假,又不能不敷衍一句。所有经过婚纱影楼化妆后的女孩子都变成了同一个模样,一样的脸蛋,一样的笑容,谁同谁都没了差别。只有一个地方不同,那就是眼睛,瞳孔的内部,任何化妆都改变不了,也掩饰不了。叶乃倩的目光很空洞,瞳孔中央藏了很深的欲望。这幅照片就挂在百合新娘的橱窗里,你有空也去看看,我绝对没说瞎话。
央未生的做法并没有消除我的怀疑,叶乃倩戴着手套,她的指头全让洁白包裹了。我看不见她的手,正如我也看不到她的内心。其实她的手指甲完不完整同我有什么关系呢?什么关系也没有。我将这些道给你听,你我都一样,都在拿央未生的故事消遣,打发无聊的时光。再加上些八卦,人的本性本来就喜欢八卦,甚至隐藏着某种窥私的阴暗。
但你我的喧嚷丝毫影响不了央未生的宁静。他的美人画慢慢看到了希望。他消耗了大半年时间,终于勾画了一幅苏小小的白描像。虽然有很多遗憾的地方,但毕竟是他亲手勾画出来的。他又花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对它修改,到最后仍然有些地方不满意,他已经无法将它勾画得更完美了。他尝试着给她着色,可着色是个漫长的过程。他调和出来的颜色要么色泽不对,要么就是深浅不适,浓了或者淡了。他软着性子反反复复调试,慢慢接近他需要的颜色了。这些颜色都是些调皮的家伙,在调色盘中是一副嘴脸,涂在宣纸上却成了另一副嘴脸。它们有时一脸阴暗,转眼又是一脸阳光,变幻极为迅速,让你无法捉摸。等到将你捉弄得精疲力竭,它们才同情你,怜悯你,对你俯首称臣。所以,你不能指望他第一次就画出多么伟大的作品。也许将来有一天央未生会成为一个工笔画家,他的代表作就是以古代名妓为主题的美人画。
央未生有可能也对自己的美人画充满了期待。如果不因为红指甲,他还会无休无止画下去。我追问过那幅苏小小的画作,央未生摇了摇头,说,没了。我想拿到他画美人画的证据,他躲在这么一个幽静的角落,画画只是他的借口,我怀疑他不是一个人,有可能在同某个不能见光的女人偷情。但他告诉了我毁画的过程,他将它点燃了,从窗口扔出去,画纸没飘到水面上就焚为了灰烬。那些灰烬最后都漂落在水上流走了。
你相不相信他将画毁了,反正打死我也不相信。如果换了你,你会不会毁灭它呢,估计你也不会。如果是我,我就不会。
我估摸,那个寄红指甲的人一定在等着观看央未生的笑话。他或她,闪在某个角落,目不转睛盯着西摆街313号。可院子依旧是个安安静静的院子,鸽子在飞进飞出,夏老太婆偶尔出门一次也是为了购买生活必需品。央未生下了班就待在画室闭门不出。他或她就失望了,不过半年,央未生第二次收到了快递公司送来的快件。同第一次一模一样的纸盒子,拆开纸盒见到的又是一模一样的丝绸袋,从袋子里倒出来的东西仍旧是一簇醒目的猩红。只不过这一次的红指甲比上一次的长那么一点点,一样的纤细,一样的小巧。从它们的模样看,这二十枚红指甲来源于同一双红酥手。第一次收到红指甲,央未生理解成了一个玩笑,或者是错误。相同的玩笑开第二次就有些不正常了,至少是故意的,说得严重就是个阴谋。央未生耸耸肩膀说,他脑子都想残了,就是没琢磨透这是个怎样的阴谋。可能这一辈子都是个不解的谜。二十枚红指甲,每一枚都是干净的,又是血红的,像二十枚诱人的欲望。托在掌心,就像一簇血红的火焰,灼得掌心生痛。
你知道了这些,也许能帮他思考一下,出个主意,假如收到红指甲的人是你,你会怎么想,又会怎么做。如果你不受它们的干扰,坚持安静做某一件事情,那你就修炼成仙了。央未生不过三十来年的修为,离仙境还很遥远。他只要闭上眼睛,那些红指甲就在他的眼皮上跳跃,像一群顽皮的小妖。睁开眼睛,它们更不放弃他,他勾画线条,它们就簇拥在铅笔尖,他给画着色,它们就在宣纸上奔来跑去,整张纸都染上了满目的血红。他想一定得找到那个寄件人,向他或她问个明白,为什么寄红指甲给他。他扔下画笔,将美人画丢到了一边。寄件人到底是谁,也许你会觉得央未生内心清醒得很,只不过不愿意说出来罢了。央未生却发誓,排除了叶乃倩之后,再也想不到第二个人了。他只有拿着纸盒去找快递公司,也许他们能给他一些线索。他要找的快递公司在北城区的北门,一间废旧的仓库内,到处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纸箱子,仓库前有一辆辎重车正在卸货。接待他的是个年轻人,拿着大把的提货单,在货堆里翻找着。他搬着一只纸箱过来时刚好遇上了央未生。提货单呢?他朝央未生努了努嘴。央未生向他说明了来意,他让他在旁边等着。打发走几个提货的客人后,年轻人才将他领进一间从仓库内间隔出来的办公室,丢给他一堆账簿,让他自己慢慢查找。账簿上挤满了名字,都只有简单记录,就是收件人的姓名、收件地址、联系电话、货物件数。央未生不敢相信,这世界怎么了,这么多东西寄过来搬过去。他查找了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二次收件记录,都只有一行字:收件人央未生,地址西摆街313号,货物件数一件,最后是夏老太婆的签名。还有别的记录吗?央未生傻眼了,问发货的年轻人。全在这儿了,年轻人回答他。你上这儿来查查找找,还不如直接打个电话给寄件人。年轻人提醒他。央未生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没法同他解释清楚。如果他知道寄件人是谁,还上这儿来,神经啊。
央未生有了浅浅的愤怒。他已经没法回到美人画上去了。他的内心像燃了一簇火,那些红指甲烈焰腾腾,就差没将他焚为灰烬。但他拿那个寄件人毫无办法,他捉不到他或她,就连快递公司都隐瞒了他或她的踪迹。央未生若是想找到那个寄件人,只有发挥他自己的想象,从浩荡的人群中揪出几个怀疑对象,逐个去求证。这就不可避免牵连到了叶乃倩身上。我问过央未生到底找过叶乃倩没有,他嘴上叼着古巴雪茄,沉默不语。抽古巴雪茄的在小城找不到第二个人,据说一支烟都值好几百。在我穷追猛打之下,他终于承认了,他不只怀疑过叶乃倩,还跟踪过她。他远远地跟着,跟了好几次,都无法证实寄件人就是她。她已经不是幼儿教师,而是成了全职太太,还是一个一岁多女孩的母亲。她嫁给了本城一位地产商,地产商离异了,房室正空着。地产商开发的楼盘占去了南城区的一大半,家大业大。叶乃倩出门都有专车、司机、保姆陪同,央未生压根找不到单独同她说话的机会。就这么远远跟着也险些出了事,瞅着他鬼头鬼脑的,让治安联防队当作有企图的人盘问了一回。
央未生说到叶乃倩时始终锁着眉头,似乎很不情愿谈起她。这我也能理解,毕竟央未生不是原来的央未生,不再是传染科的医生,而是民营企业家、政协委员,他的地位和所取得的成功都让他有所顾忌,生怕有什么事情会落人笑柄。在跟踪未果之后,央未生坚决将叶乃倩从他的怀疑对象中删除了,她连十个完整的手指甲都没有,绝对不是她。他重新拟定了一个怀疑名单,所有的同学,从初中开始到高中到大学,认为有可能的都在名单之内。这份名单实在太长了,每个人都值得怀疑,每个人都没有确凿的证据。他不可能找到他们每一个人,只得寻找各种理由替他们开脱,到最后,名单上一个名字也没能留下。他将怀疑的目光转向了他的同事。他惊讶地发现,传染科竟然藏了那么多女人,从80后到70后再到60后,每个年龄段的都有,加起来有二十多人。环肥燕瘦,软语吴声,玉兰纯白,这些原来都忽视了,现在突然专注,他的风景也随之绚烂了。可央未生无心欣赏风景,她们都是他的怀疑对象,也许那个寄件人就隐身在她们中间。对她们每一个,要说了解,他都了解,平常工作中都有接触,接触的都是表面的,要说了解多少,几乎什么也说不上。每一个人都是具体的,可每一张脸都是模糊的,她们是怎样的人,怎样生活着,他什么也不知道。他离她们很远,很远是一种感觉,实际的距离谁也算不出来。将怀疑落实到某一个人的身上,他很茫然,不知谁是他青睐的对象。
他的六神无主,漫无目标,都是寄件人嘲笑的内容。央未生无可奈何,只有将美人画暂时放下了。他努力搜寻那个寄件人。他锁住了传染科的一位护士,她是外省应聘过来的,80后,有着可人的脸蛋和诱人的身段,只是个头小巧了些。她追着他要他请客,还希望参观他的巢穴。正是她的这些异常举动让他注意了她,她的手指细长,指甲纤瘦,不过不是血红的,而是镀了莹白。他瞄上她好长一段时间,却没发现她有更进一步的异常。他试着靠近她,可她的反应不卑不亢,不热情也不冷淡。有一次,他同她一块儿当班时聊到了手指甲,她的表现很平淡,似乎对此并不感兴趣。他甚至暗示她,他喜欢红指甲。他的话不知是她没听入耳还是她迟钝,过些天,她的手指甲仍旧闪着莹白。如果她有所表示,他有可能会将红指甲的事告诉她。但最后他只有收回了失望的目光,将注意力转向了其他人。
传染科的同事让央未生筛选了一遍,几个可疑对象都让他逐一排除了。也许他不应该怀疑同事,医院有规定,无论医生还是护士都不能留长指甲,更不能涂指甲。下一步,他该怀疑谁呢。他想到了他医治过的病人,对于他们,更没有很深的印象。除了必要的治疗时间,他同他们很少接触,毕竟在传染科,多少存了一份戒心。他们的影像是模糊的,不会有具体的模样。她们留不留长指甲,谁染了红指甲,就是对着病历,他也回忆不了这些细节。这时候,他在内心已经认定寄件人是个女的,年纪轻轻的女人。她用红指甲在暗中挑逗他,诱惑他,让他骚动不已。红指甲是妖野的,是欲望的。它代表了什么,他不知道,就像她一样是个谜。二十枚红指甲就是二十个小妖,在他的内心跳着舞,狂欢着。他逮不着她,也就找不到答案。他怀疑自己的判断,也许从开始就弄错了,红指甲不是寄给他的,他是个错误的收件人。她这样做的阴谋是什么,是炫耀她的指甲,还是她在暗恋着他。他的脸色越来越阴沉,眼睛里的光芒越来越锋锐。我恨不得强奸了她。央未生回忆寻找的过程时依旧难掩内心的愤怒。
央医生,别太熬夜了。夏老太婆安慰过他。
她以为他仍在画他的美人画。她一贯都很安静,从不随便打搅他。你可以想象央未生当时憔悴的程度,有可能惨不忍睹了。他当初选择这儿做画室,一半因为环境的清静,一半因为夏老太婆内敛的性格,不喜欢多管闲事也不唠叨。央未生猜测,也许有人出于相同的原因,在他之前租住过她的房子。没有,从来没有。夏老太婆当即就否定了他的猜测。
你猜猜看,接下来央未生该做什么,上哪里去找到那个寄件人。这个人是一定存在的,有可能就生活在小城中,或者在央未生的身边,也有可能在别的地方,在他的世界之外。可他就是找不到她,她是个没有谜底的谜语。他试图想让自己沉静下来,回到美人画上。他不去思想她,不去猜测她,也不去怀疑她。让红指甲见鬼去吧,他说得恶狠狠的。他一个人躲在画室,对着宣纸,对着画册,对着窗外流水屋檐流风,勾画,着色。给美人开脸。可他的手在颤抖,不受他的控制,不听命于他。颜色也来捣蛋,明摆着需要黄色,偏就成了红色。粉红的地方描成了朱红。圆脸成了方脸,高挺的鼻梁成了塌鼻子。一切都变了样,美人不是美人,而是丑八怪。满世界都找不到画纸上那般奇丑的女人。
央未生的内心有一种不明之物在乱冲乱撞。他没法平静自己了。西摆街313号成了他的旅馆,只有在极端疲劳时他才回去睡一觉。他闲暇的时候就在大街小巷游荡。他说起这段散漫的经历时语气是新奇的,激荡的,也是令人窒息的。这外面的世界同西摆街的院子完全不一样。他走进了一个红指甲一般的世界。到处都是红色,高跟鞋是红色的,裙子是红色的,头发是红色的。灯是红色的,广告牌是红色的。云是红色的,花是红色的,女人的内衣也是红色的。眼睛是红色的,猴子的屁股也是红色的。女人的嘴唇是红色的,女人的脚趾甲是红色的,她们说话的声音也是红色的。红色无处不在,红色无孔不入。流动的是红色,静止的也是红色。在街边站立的是红色,在舞台上跳动的也是红色。躁动的红色,欲望的红色。像血液一样滚烫的红色,像冰一样彻骨的红色。红色可以钻进你的耳朵,红色可以漂染你的目光,红色可以穿越你的思想。他跌入了一个红色的陷阱。有无数双手在向他挥动。她们都有着长长的红指甲,波澜壮阔的红色海洋。那么多的女人,她们的指甲都是血红的。他发现了一个制造红指甲的地方。一双交叉的手在玻璃橱窗里向他揭穿了这个秘密。他又发现了另一个同样的地方。再一个,后来无数个。红指甲就是从那里流出来的,源源不断,滔滔不绝。那个寄件人就是其中一员,二十枚红指甲只不过是其中可以忽略不计的红色。
说到这儿的时候,我隐约觉得央未生要离开西摆街313号了。我的感觉不会出错。央未生说他在第三次收到纸盒子时告别了西摆街。那是同前两次一个模样的纸盒子,又是十枚同样的红指甲,长度比第二次收到的稍长一些。可不管它们怎样,他已经放弃寻找寄件人。这寻找本身就是荒谬的,他很后悔之前的找寻,那么执着想去揭开一个谜底,压根就是犯傻。夏老太婆对他的离开也没有激动的表现,只告诉他一件事情,她有个女儿,像他一般大,几年前不知遭遇了什么变故,从央未生居住的房间跳了河。夏老太婆说这些时语调是诚恳的,是真挚的,好像对他有些愧疚,本应该早些让他知道。听了这个故事后,央未生也没有过多反应,只是回头望了一眼自己的画室,好像夏老太婆的女儿就在画室的窗口微笑,向他招手。他在画室里勾画、着色,夏老太婆的女儿就在窗外陪着他。对此,他毫无所知,也毫无感觉。他也并没有因此而停留,而是快速走出了院子,走出了梧桐树的绿荫,绿荫之外正是一个明媚的上午。他在阳光下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回头望了两眼院落,夏老太婆倚靠在门框边,满头银发飘动,朝着他走出的方向。这是个孤独的老太婆。有一只鸽子划了一道弧线,栖在了梧桐树上。他想他不会再回到这个院落了。
未生后来的事情想必同学们都知道了,有可能你也听说了。他向医院辞了职,去了南方。摸爬滚打几年后又从南方回来了。现在他是小城的一位地产商,在东城区、良塘新区都有他开发的楼盘。他的产业盖过了叶乃倩的男人。环绕央未生的,同所有商界大腕一样都是香车美女、灯红酒绿的生活。他的女人是小城电视台的一位主播,普通话标准,人更是标准的美女。我问过央未生那些美人画藏哪儿了。他回答我的仍是那句话,烧毁了,一张也没留下。你还想见叶乃倩吗?我又问他。我见她干什么。他反问我。我这么问他其实是想告诉他一个秘密。我曾近距离接触过叶乃倩一次,特别留意了她的双手,她的十枚指甲,不仅红得鲜艳,而且每一枚都完美无缺,并没有央未生所说的分裂。我猜想她有可能做过指甲修复,我进一步猜想那些红指甲说不定就是她寄给央未生的。我甚至猜想,如果真是她寄的,她想拿那些红指甲向央未生透露什么信息呢。我只是猜想,最终答案是不是这样谁也不知道。但我终究没将我的猜想告诉央未生。
那些红指甲呢?哪儿去了?也许你会关心这个问题。我也问过央未生,但他没有回答我。我问话时他正好背对着我凝神望着窗外,指头上夹着古巴雪茄,窗外是他刚刚开发的楼盘,正像红指甲一样迅速生长。
(本文节选于“锐势力·中国当代作家小说集”从书之短篇小说集《穿白衬衫的抹香鲸》,版权所有,转载必究)
跋:未完的旅行
郑润良
应中国文史出版社全秋生之邀,主编了这套“锐势力”中国当代作家小说集,其中收录了六位青年作家近期创作的中短篇小说。随着数字化图书时代的横空出世,纸质图书的市场挑战和萎缩与日俱增,小说集的出版发行更是门可罗雀,全秋生于小说集编辑出版的执着与坚持令我感动。
就文学而言,借用陈思和先生的说法,这是一个无名的时代。或者说,这是一个总体性图景破碎的时代。我们无法像八十年代那样以一个个文学命名归纳和推进文学潮流。有心的读者也会注意到这套丛书的地域特色。这套书的作者中除了个别是北方作家,大多都是南方作家。评论家曾镇南先生认为这种偏向在当下文坛有其特殊意义,出版这样一套丛书,说明中国文坛并不只是几位主流评论家眼中的有限几位,说明眼下有这样一批实力作家正在成长。地域和文化资源的影响客观存在,也因此,我们的确应该对文化中心以外区域的作家的创作予以更多的关注,才能对当代文学的总体图景有更明晰的判断。
这套丛书共六部:陈集益的《吴村野人》、樊健军的《穿白衬衫的抹香鲸》、陈再见的《保护色》、陈然的《犹在镜中》、鬼金的《长在天上的树》、马拉的《生与十二月》。作者都是近年来活跃在主流刊物上的优秀代表,丛书中的作品在各大文学刊物发表后,有不少被各种选刊转载,入选多种选本:其中陈集益的作品曾入选中国作协“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10年卷,获浙江省青年文学之星等奖项;樊健军曾获江西省优秀长篇小说奖、第二届《飞天》十年文学奖、第二届林语堂文学奖(小说)、首届《星火》优秀小说奖,其短篇小说《穿白衬衫的抹香鲸》同莫言一起获得2017汪曾祺华语小说奖,可以说是当下小说创作中的一个典型事件;鬼金先后获得第九届《上海文学》奖、辽宁省文学奖、辽宁青年作家奖;马拉曾获《人民文学》长篇小说新人奖、广东省鲁迅文学艺术奖、《上海文学》短篇小说新人奖、广东省青年文学奖、孙中山文化艺术奖等奖项;陈再见的小说入选2015/2016年度《小说选刊》年度排行榜、2016年度《收获》年度排行榜,并斩获《小说选刊》年度新人奖、广东省短篇小说奖、深圳青年文学奖等;陈然的作品曾入选中国作协“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04年卷,获江西谷雨文学奖等奖项,被媒体称为“江西小说界的短篇王”。
六位作家的创作有一个共通点,就是能够将个体的深刻体验与作家对时代的深广观察有效融合,当然在个体风格上会有各种差异:比如陈集益、鬼金作品的现代主义色彩更显浓厚,他们的小说更像是作者的精神自传,故事里的每个人物都是作者的精神碎片;樊健军、陈然的作品,从现实主义出发,试图打通现实与隐喻的界限,勘探与透视时代精神状况,以复杂反抗简化,激活了丰富多义的阐释空间;陈再见与马拉的小说,则立足于南方改革开放最早的那片土地上,都市化的现代时髦与农村本土的落后愚昧在融合过程中的人性撕裂与伤痕,是他们致力思考与探索的汩汩源泉。他们对小说文本不断的思考与探索,对精神向度的孜孜以求,成就了一场文字的饕餮盛宴。这套丛书的出版发行能够表明,他们的写作正在迈向日益宽广而厚实的境地。
文学想象时代,与时代同行,这是永远无法终结的旅行。我们能够投身其中,一起见证、参与这个过程,幸莫大焉!
郑润良:厦门大学文学博士后,《中篇小说选刊》特约评论员,《神剑》《贵州民族报》、博客中国专栏评论家,鲁迅文学院第二十六届文学评论高研班学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中篇小说选刊》2014-2015年度优秀作品奖评委、汪曾祺文学奖评委;《青年文学》90后专栏主持、《名作欣赏》90后作家专栏主持、《贵州民族报》中国文坛精英盘点专栏主持、原乡书院90后作家专栏主持。曾获钟惦棐电影评论奖、《安徽文学》年度评论奖、《橄榄绿》年度作品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