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宦海波澜
人生苦乐相随,快乐时光总是相对短暂一些。到元祐四年夏,由于党争不息,苏轼被排挤离京再赴杭州任知州。在大宋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汴京,山谷度过了三年多与东坡过从甚密的岁月。这段难忘的岁月,无论是仕宦生涯,还是文学创作,都可称之为黄庭坚人生的巅峰时期。
苏轼以绝世才学傲视天下,由于位高权重又太过锋芒毕露,眼里掺不得沙子,难免在朝中树敌过多,正所谓石立于岸,水必击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因台谏攻击不已,苏轼接连上札以疾乞郡,也就是主动要求外放地方官,否则,他担心会淹没在言官们唾沫汇成的汪洋大海之中。随着主将的黯然离去,苏门中人士陆续遭贬谪,以苏、黄为盟主的蜀党文学集团受到重创,再难复往日的无限风光。
朝夕相处的良师益友离去之后,黄庭坚内心极为失落,但表面上他还得强打起精神,更加勤勉地投入到所担负的史局馆职工作中去。修史的工作是个慢功细活,心急吃不得热豆腐。司马光修《资治通鉴》一写就是二十五年,可谓是呕心沥血,直接把满头黑发写成了白发苍苍,爬格子这碗饭不好吃呀,古往今来是不变的硬道理!
在朝中黄庭坚虽非位居政要之臣,但他所担负的是为先帝编修《神宗实录》的工作,其重要性不言而喻。何况继陈师道、陈与义之后,又有潘大临、谢逸、洪刍、洪炎、徐俯、汪革等一批以江西籍为主的青年才俊聚集在他的身边,时常向他请教作诗为文的方法。于情于理来说,黄庭坚都应义无返顾地接过苏轼传下的接力棒,不仅要担当起被人称为“江西诗派”之盟主的重任,还要通过不断地奖掖青年后进、培养人才,为从神宗朝以来呈下滑之势的北宋文学的重新振兴而尽扛鼎之力。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黄庭坚摆出一付知足常乐的姿态,公暇之余,照样呼朋结党,纵情山水;照样弹琴弈棋,酒宴玩乐,甚至一反常态,不免到风花雪月场所纵情声色。其实,因东坡出知杭州,遂无诗伴,山谷常苦眩冒,故此几年之间作诗绝少,但我们仍可从有限的诗文中,体察到他内心的焦灼和苦痛。正所谓太深的痛苦,有时只有快乐才能表现出来;太多的忧伤,有时需要笑容来掩饰。
极少写诗,显然是非不能,是不为也。因为黄庭坚清楚地记得,苏轼离京之前,他陪其前往拜别老相爷文彦博的情景。文氏由于耳聋,交流不便,却一再叮嘱苏轼“至杭少作诗,恐为不相喜者诬谤。”
黄庭坚与文老丞相早年在北京相处多年,深知文老略带忧郁的眼神,等同于朝中政治气候的晴雨表。文老对东坡的嘱咐,实则也是在间接提醒自己。其实不用已退休的文老提醒,他也已感觉到:随着旧党的分化,新党人士改头换面的再抬头,朝中的政治气候已极不正常,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从元祐四年算起,对于有不祥之感的黄庭坚来说,厄运是从亲人接二连三去世开始的。这一年的秋天,他突然接到兄长大临从家乡发来的噩耗,年纪最小的弟弟仲熊因病不幸去世。白发人送黑发人,老母亲黄夫人及黄庭坚悲痛不已,遥望南天,母子俩除默默垂泪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接下来的元祐五年,黄庭坚尚未从小弟的过早辞世的悲伤中解脱出来,他的舅父李常、岳父孙觉又相继去世。这两位均曾是朝廷的三品大员,而且都对黄庭坚的一生有着重大的影响,可以说是恩重如山。如今两位至亲恩人的差不多同时离去,他无法接受、无法相信的一切已成为了现实。
在先后参与操办舅父、岳父丧事的过程中,每每想起年轻时淮南游学那一段岁月,他常常悲痛难忍,几乎天天以泪洗面。他含泪分别写下了数篇悼念二老的诗篇和祭文。他在《祭舅氏李公择文》中深情地回忆道:“我少不天,大欲堙替;长我教我,实惟舅氏。四海之内,朋友比肩;甥舅相知,卒无间然。”
在京郊安葬舅父李常之后,黄庭坚即向朝廷请求延假,他先是北上汝州取回发妻孙兰溪的遗骨,又同孙家后人一道千里跋涉,扶送岳父孙觉的灵柩及妻子的遗骨回高邮故里下葬,兑现了当年对妻子许下的诺言。
眼看着亲人和友人的接二连三地去世,两鬓染霜的黄庭坚,身体也大不如前。对世人追逐不已的升官发财,他早已心灰意冷,对先辈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毅然辞官归田的壮举,他是身不能至,心久向往之。为此,他在《与邢和叔书》中写道:
“至亲中失公择、莘老二德人,哀念不可忘。顷来意绪常愦愦,饥饱或不省识也。方今人物眇然,而朝廷屡失长者,可胜叹耶!今年来把事慵懒,惟思江湖深渺,可以藏拙养愚。”
——《别集》卷十三
接连参加亲人的丧葬之事,年近半百的黄庭坚在与友人的通信中多次感慨说道:自己的人生至此已过了大半,用家乡分宁的土话说就是:被黄土掩埋了到了脖子根。在有生之年的后半程预先参观一下终点站,倒是可以大彻大悟人生,驱赶对死亡的恐惧和过一天算一天的麻木不仁。既然岁月不可逆转,就应格外珍惜时光,人生如梦,所谓名呀利呀,到头来都不过是虚空幻境。
转眼就到了元祐六年的岁尾年头。除旧布新之际,正是阿猫阿狗见面都会冒出一句“恭喜升官发财”的问候语的时节。话说回来,本来黄庭坚确实是有机会官升一级的,当真能兑现人们这句犹如市场上的白菜论堆贱卖、听得耳朵起茧的问候语的。因为他参与撰写的《神宗实录》终于大功告成,为嘉奖没日没夜爬格子人员的辛劳,朝廷依例下诏给有资格在跋记中列名的编写者每人官升一级。不跑不送照样加官晋爵,等于天上掉下了大馅饼,凡起床早的见者都有份。
那一天也许太阳是从西边出来的,吏部还真的“今年过节不收礼。”从不屑官场潜规则的黄庭坚,竟被拟定由从五品著作佐郎升任正五品起居舍人。好在遇事稳重、宠辱不惊的黄庭坚,没有听从朋友在当天请客要求,否则,就出大洋相了。因为有关他升迁的呈批公文,第二天即被中书舍人韩川驳回,理由也是赵挺之所谓“行为不端、素无士行”的陈词滥调。
不过,时任宰执的吕大防处事还算公正,坚持再报请一次。迫于反对派的压力,最后太皇太后下懿旨定夺:“恐再缴,不如只依例改官,乃诏黄庭坚著作佐郎。”
眼见得馆阁同僚纷纷升迁新职,没有功劳有苦劳的黄庭坚,仍是原地不动,一时间是有些郁闷。他心情不爽的原因不在于升官与否,在意的是政敌抓住无伤大雅的小辫子而纠缠不休,实则是公报私仇,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对于冤家对头赵挺之的从中作梗,他早有心理准备。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之弟,时任尚书右丞的苏辙,竟然也是阻其升迁的重要人物之一。据南宋学者朱胜非《闲居录》载:“又荐修起居注,而苏辙方秉政,以为庭坚无行,不可。”如果这一史料真实可靠的话,那么,我们完全可以借用一句当今的小品台词来发问:我就纳闷呀,同样是生活在一起的两兄弟,做人的差距咋就这么大呐?
饱经官场险恶政治环境历练的黄庭坚,早已把升官之事看得比私家偷酿的劣质酒还要淡。政敌的无事生非,加上老朋友的背后一刀,他已承受不住,真的心生去意。
为此,他先是给朝廷上了一道《辞免转官状》。开篇即作自我批评,检讨自己平时不注意身体锻炼、养生和保健,以致人未老而身先衰,请求致仕归田云云。也许这种人云亦云的理由并不充分,他的辞呈未获准许。于是,他又上了一道《乞回授恩命状》,请求将升职的恩宠转授给自己七十二岁的老母,结果太皇太后也乐得做个顺手人情。黄老夫人李氏由寿康县太君敕封为安康郡太君,算是了却以孝行著称的黄庭坚一桩小小的心愿。
以官职的大小而论,在汴京的七个年头是黄庭坚官宦生涯的顶峰,他差一点就当上了正五品的起居舍人。这是一个无论是生前发名片、下投名状、写回忆录,还是死后发讣告、办追思会、撰墓志铭,都不能等闲视之,而且是应大书特书一笔的重要官职。
起居舍人官衔虽不算太高,但工作性质几乎与至高无上的皇帝寸步不离,甚至于比受恩宠的皇后、嫔妃还要亲近皇帝。其职责是将皇帝一言一行、起床睡觉和吃喝拉撒全部记录在案,就是皇帝到后宫临幸“打炮”也瞒不过他。这项工作的重要性和格外受人尊重是不言而喻的。
即便没有升成官,黄庭坚任著作佐郎的官职也达到了他一生的顶点。诸如公款吃喝签个单、携带个把家属或情人乘公车(马车),或坐轿子的便利还是应有尽有的。按理来说,黄庭坚即便不算是春风得意,也应是知足常乐的。但自苏轼离京之后,他倍感孤寂,紧锁的眉头几乎就没有真正松弛过。
这些年来,无休止的党派、学派之争在他心中投下了巨大的阴影。他希望朝臣以国事为重而消弭党争,但现实中的党同伐异不仅没有消停,反而呈愈游愈烈且不断扩张之势。为此,在汴京的最后一段时日,他就象变了一个人似的,性格由之前的外向张扬,变成现在的沉稳内敛,遇事谨小慎微,就象在做梦一样,即便清醒过来也不足与外人道,因为他知道人在梦中容易流露真性情。
如此一来,了却公事之余,他宁愿蜗在家中陪老母亲拉家常,逗儿子小德玩,也不愿意再到敏感场所、呼朋引类、抛头露面,以免被罗列罪名,遭人陷害。
面对京城滚滚红尘中人们熙来攘往,干谒请托,追逐名利,奔走于权贵之门,他能做到冷眼相看,无动于衷,或者以诗言志:“性不耐衣冠,入门疏造请。煮饼卧北窗,保此已侥幸。”(《次韵答晁无咎见赠》);“郁郁冠盖宅,追奔易凋年。能从物外赏,真是区中贤。”(《次韵曾子开舍人游籍田载荷花归》)。由此时他为数不多的诗作中,可见他之心如止水、淡然处世的态度。
在政局即将要发生剧变的前夜,他预感到馆职修史将有可能深陷“文字狱”而不能自拔,觉得升不升官倒是无所谓,但“高风险”的史官决不能再做。在母亲大人因病不幸逝世(下一章叙述)后,他向朝廷上了一份辞免状,声称自己“志气凋零,须发半白”,身体和记性每况愈下,已不适合再做工作强度大、专业水平要求高的史官,并希望允许自己“管勾宫观,任便居住”,实则是申请领一份干薪退休了事。
大约是第一次辞免报告未获有关部门批准,丁忧守制期间,于心不甘的他,没有忘记又上了《第二辞免状》。再次诉说自己:“先患目疾,又得脚气,不便鞍马,往来田里,须杖自扶”,可谓是疾病缠身,不能胜任工作。为此,在扶母灵柩南下之前,他不顾服丧的忌讳,带上太医开的疾病状条,破例去了一趟宰相府,恳求当朝宰执吕大防看在老部下的份上,批准自己的提前致仕的请求。
当诚惶诚恐的黄庭坚,被没好气的门子引到宰相府客堂等候接见时,自称为私事从不求人的他,因为两手空空而来,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好不容易等到吕相爷在客堂主座上坐定,他赶忙近前施礼请安:
“老相爷在上,请受下官一拜。”
“这个谁呀,你看我这个记性。哦,对了,是黄鲁直,黄太史,免礼啦!”大腹便便的吕相爷装腔作势起来,比在朝堂上还摆谱。
“下官上呈的辞免报告,不知老相爷是否签批?今儿个冒昧来讨个口信,谢老相爷开恩哩!”黄庭坚干脆有话直说。
“对啦,黄太史,说起这个事,本官得说汝几句。我老头子尚未言退,汝正值盛年就称有病言退,亏汝说得出口。此事没门,汝亦不用再多说啦!”吕相爷说起正事倒是口若悬河,并把黄庭坚请太医开的的疾病证明扯得粉碎。
接着,打开了话闸的老相爷,语重心长地训诫部下一番后,又婆婆妈妈地抖起了陈年往事。从当年他如何高中甲榜进士,随即历任地方官,一直说到蒙皇上恩典,如何从言官、翰林学士做到当朝宰相。据说这位素有“恋乳癖”的“老革命”,就差没把他当年如何挑逗一位“波涛汹涌”的歌妓的破事给抖了出来。反正是哆哆嗦嗉一个多时辰,就没让黄庭坚插进一句话。
从宰相府“逃”回家,黄庭坚肠子都悔青了。千不该、万不该低三下四去求吕大防这个老官僚,不仅黄鼠狼没逮着,还惹了一身的骚。从此,他放弃了称病辞免以全身避祸的念头,反正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一切听天由命罢!
元祐八年九月,年迈的太后高氏崩,年轻的宋哲宗开始亲政。在高太后垂帘听政时期,军国大事都由她与几位亲信大臣处置,宋哲宗基本上没有太多的发言权。大臣们也以为哲宗乳臭未干,手中又没有实权,上朝时除了必须的礼节上对皇上客气一番外,朝中大事都请示高太后定夺,实则是“太不拿‘村长’当干部。”
朝堂开会议事的时候,宋哲宗的龙椅与高太后垂帘的座位两相面对,大臣们向高太后请示,就不免把屁股朝着哲宗。无奈之下,少年宋哲宗采取的抗争方式,只能是隐忍沉默——在议论朝政时一声不吭,俨如哑巴。一次高太后问他:“你怎么不说话呢?”宋哲宗冷冷地回话说:“您已经处分好了,我还说什么呢?”后来哲宗亲政谈及这些事情,说他当时上朝习惯看的是官员们的屁股,常有一种落在人后的感觉,即便是端在高高的龙椅上,也等于是聋子的耳朵当摆设。
高太后历经和侍侯过三朝皇帝,见多识广,经验丰富,可谓吃的油比哲宗喝的水还多。她早就敏锐地注意到了少年天子的逆反心态。因此,一〇九三年秋天,高太后病重垂危之际,不忘召集心腹大臣吕大防、范纯仁等人到卧榻前说道:“我死以后,皇帝是不会再重用你们的。你们应该有自知之明,早些主动退下,腾出位置让皇帝选用他人,免得遭受横祸。”
多么老到绵密的处事方式,至死不渝;多么推心置腹的语言,真的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呀!听了此一席临终遗言,能不信乎?
高太后垂帘听政时,哲宗事实上有位而无权,内心早已累积了太多的不满情绪。如今他亲主国政,在逆反心理的作用下,他急切要对高太后制定的国政方略进行重新梳理,甚至反其道而行之,以显示朕才是国家的主宰。此一时,在新、旧党争中翻云覆雨的杨畏,费尽心机揣度哲宗的意向,上疏称颂神宗变法的功德,要求哲宗接过富国强兵的大旗,“成绍述之道”,争当一代圣主明君。
从人称“杨三变”的杨畏所作所为来看,虽然被其挠中痒痒的哲宗一再夸他思谋远虑。实际上他是一位没有“思想”的思想者,因为他的全部人生哲学,犹如出卖色相的妓女收了钱后的简单明了:唯“上”是从。
在杨畏的建议下,哲宗利用考试进士策论的时机,将赞成“元祐变更”者列为下等,而将主张熙、丰之政者擢为上等,实际上是籍此向外界发出:新一轮政党轮替的强烈信号。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嗅觉灵敏的中书侍郎李清臣、尚书左丞邓伯温,赶忙联名上疏首倡“绍述”之说。三月,吕大防、苏辙(门下侍郎)相继罢相。四月,哲宗改年号为“绍圣”,意即绍述先圣(神宗)之政。
随着新党干将章惇重被起用为执政,新一轮的政治清算接踵而至。曾经被高太后和元祐党人排挤出朝廷的变法派又先后被召回来了。章惇拜相时就声称:“司马光奸邪,所当急办。”他做事的风格就是党同伐异,秋后算账——算的是元祐党人的账。他的做法也简单:把高太后等人废除的新法逐一恢复,把高太后提拔的元祐党人尽数驱逐,把高太后赶走的新党人士全部请回来——假如他们还幸存于世的话。当然,章惇的想法要尽快付诸实施,还得上朝奏请皇上恩准。
一天早朝,穿戴着整齐朝服的百官依次进了文德殿。众臣对着端坐在金銮龙椅上的年轻皇帝,整齐划一地顶礼膜拜和山唤万岁。不怒自威的皇上一声:“众爱卿平身”,百官即有次序地分列两侧朝班。显然,以新党人士为主的左边人员略多一些,右边则是精、气、神均有所欠缺旧党官员。
随着漏刻钟声响起,只见皇帝身后一位司礼太监走上殿前,一声不阴不阳但穿透力极强的“有事早奏,无事退朝”的吆喝,回荡在每一位朝官的耳际。或许人的生理器官原本是平衡的,强行阉割掉某个敏感而细微部件,也一定会在别的正常器官上附加不良反映。宋朝太监发出的绕梁不衰的高分贝噪音之“震慑作用”,一点都不亚于近千年后的东亚某邻国那位“让敌人心胆俱裂”的电视女主播。
“启秉陛下,前朝圣皇的变法施行以来,有效地化解了国家财费危机,提高了大宋的综合国力和民生水平,这是人所共见的。然而,元祐党人当政时,颠倒黑白,尽废新法。臣之前有疏上奏,务必请皇上下旨正本清源。”新任礼部侍郎杨畏第一个出班上奏。
“杨大人所言极是。吾皇欲绍述先帝新法,势必先行罢去祸国殃民的元祐党人,召还被陷害的熙、丰变法有功之臣啊!”尚书左丞邓伯温站出来与杨畏一唱一和。
“吾皇圣明,臣等以为当务之急,拟下诏追夺司马光、吕公著等的赠谥及神道碑额,以求拨乱反正。”章惇、李清臣等趁热打铁。
见端坐在上的年轻皇帝似在微微点头,有那么一点嘉许杨、邓、章、李的意思。于是,左列的众大臣仿佛猎犬领悟到了主人暗示的指令似的,争先恐后地出班上奏,七嘴八舌地谴责声讨万恶的旧党。有的用尽夸张的词语赞扬新法,有的声泪俱下地缅怀王荆公,还有的咬牙切齿地怒批死去有年的司马光;甚至还有的借机公报私仇,信口雌黄地诬陷政敌。
一见如此阵势,右列的大臣均缄口不言,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免得惹火烧身。只有既非旧党、也非新党的监察御史常安民,忍不住出班奏曰:
“吾皇圣明,微臣以为,今大臣为绍述之说者,其实皆假借此名以报复私怨,一时朋附之流从而和之,遂至已甚。”
常御史的话一针见血,显然点到了多数心怀鬼胎的新党人士的痛处。好比是野营中饥饿难忍的众人刚点燃起篝火,还未来得及烧烤眼馋已久的食物,即被天空突然飘过的一阵大雨把希望之火给浇灭了。故常安民的话音一落,立刻召来一阵暴风骤雨般的反击。金碧辉煌的朝堂人声鼎沸,众人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口水仗打得乱哄哄的,与龙津桥南的州桥夜市没什么两样。直到龙座上已极不耐烦的哲宗一摆手,吵得不可开交的大臣们才心有不甘地渐次退归原位。
“诸位肃静,肃静!皇上有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监察御史常安民,混淆视听,图谋乱政,剥夺官身,永不叙用。钦此!”司礼太监的刺耳噪音再次响起。
自以为是的哲宗导演的这次朝堂会,本来一切按预想设计在进行,不料在接近完美的“收官”阶段,被半路杀出的“程咬金”给搅了局。血气方刚的哲宗皇上被激怒了,以梗直正派、处事公道成名的常御史自然没有什么好果子吃。据说坏了皇上好局而只受到免官处分的常御史,返乡前还特意到太庙给宋太祖的神像上了高香。他真得感谢赵匡胤在太庙“誓碑”中留下了一条“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的遗训,否则,惹恼哲宗的常御史,即便能躲得过被杀头,吃牢饭是肯定免不了的。
“朝堂会”上演成“批斗会”,继驱逐“替罪羊”常安民之后的节目是:新党的吕惠卿、蔡卞、黄履、林希等一一光荣返朝,据说接风洗尘的酒宴连续摆了一个多月。与此同时,旧党的范纯仁、刘安世、范祖禹、刘挚,以及刚召回任兵部尚书、礼部尚书不久的苏轼又被贬谪放逐。虽然他们也喝了一两回朋友的送行酒,但举杯消愁愁更愁,味道无疑是苦涩的。好在黄庭坚尚在丁忧期间,所以算是逃过了一劫。
新党重新主政的朝廷,乌烟瘴气,人人自危。正直的朝士不断被贬,自然是小人得志。连蔡襄生前打死都不认的“山寨版”族弟蔡京,竟以翰林学士衔召回,从而为北宋朝的最终覆灭埋下了祸根或者说准备了掘墓人,此为后话。
最搞笑的是原为旧党的张商英、周秩之流,当初逢迎起执政的司马光、吕公著,亲热得就差没叫“亲爹”,现在反戈一击的狠劲,比新党的蔡京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不断上奏疏,不仅要求剥夺司马光、吕公著的所有赠谥,还要求对死者“掘棺鞭尸”。只是良心发现的章惇和另一位新党执政人士,嫌这二人闹得太过,太缺乏涵养和水平,张、周两位无耻之徒的“阳谋”才未能得逞。
对于打着“绍圣”的金字招牌,实则志大才疏、刚愎自用的哲宗,若真的认为他是有着完成乃父未竞事业之能的有为之君,那你就大错特错了。宋哲宗赵煦在位十多年,除了喜好女色这一项在北宋九位皇帝中数一数二外,基本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政绩,顶多算是一个承前启后的过渡性君主。
楚王好细腰,宫中皆饿人。哲宗好美色,下必投其所好。声名狼藉的新党人士章惇能飞黄腾达官 至宰辅,与其及时给皇上献上一个倾国倾城的“刘美人”是大有关系的。不知咋的,每当年轻的哲宗温存过喷血惹火的“刘贵妃”后,上朝看着有“星探”之功的章惇就觉得顺眼,也许是饮水思源吧!而他之所以极为厌恶旧党人士,就是因为太皇太后摄政时,旧党执政大臣一再干扰和谏阻了他精心策划的“十人组宫女轮换”、“访求民间乳妇”等选美计划,使他这位少年天子背上了一个“未纳后即亲女色”的不雅之名。
如今他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皇帝乃上天之子,至高无上,一言九鼎,除了绝色美人偶尔可以破例之外,谁也不敢拂了朕意。亲政的哲宗之驾御臣下之哲学就是一句话: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在一波接一波的清算浪潮之中,淹没的不只是后来上了“元祐党人碑”的旧党人士,凡与旧党阵营沾点边的人均不能幸免。接着是所谓“除恶务尽,斩草除根”,前修的《神宗实录》成为了众矢之的,参与和涉及此书的人士纷纷遭到贬斥,黄庭坚作为主要撰修者之一,自然是脱不了干系。
绍圣元年(1094年)四月章惇就任宰相后,即奉诏审查重修《实录》、《国史》,责成蔡卞、曾布、林希同修。他们一致指斥之前编修的《实录》不实和谤史,必须重新修订。据彭百川《太平治迹统类》载:“绍圣元年九月翰林学士蔡卞、林希言:先帝《日历》先后为孔武仲、黄庭坚、司马康、范祖禹等修纂,范、黄、司马等又皆系修先帝《实录》官,闻所书止与昨修先帝《实录》相为表里,用意增损,多失事实。”
继章、蔡、林的指责讨伐之后,御史中丞黄履、御史翟思、刘拯、左司谏张商英等,交相上疏指责编修《实录》“诬蔑先帝,为臣不忠”。在百口难辩也不容辩的情况下,凡参与《实录》的编修人员均受到了降职和贬斥的处罚,黄庭坚自然也难以幸免。
黄庭坚在绍圣元年有除知宣州之命,后又改知鄂州,均未到任就职。由于《神宗实录》受到宰执和台谏的严厉指责,朝廷下诏对所有编修人员进行隔离审查,刚刚服丧期满的黄庭坚,被责令到京郊不远的陈留接受审查拷问。据《山谷年谱》引《国史》记载:“绍圣元年六月丁亥新知鄂州黄庭坚管句亳州明道宫,于开封府界居住,报国史院取会文字。”
上述诏令,虽没有完全限制黄庭坚的言行自由,但实际上罢免了他所任的官职,仅仅是给他保留了一份养家糊口的词禄。在这种险恶的处境下,他已彻底绝意于官场,对未来不抱任何奢望。他与兄弟们相商,将家眷暂安置在往来便利的江城芜湖,打算等到事情了结后,再南下与家人在此安度余生。
这段时间黄庭坚盘桓于池州与江州之间,七月在江州湖口停船避风,在石钟山下巧遇挚友苏轼。
自京师一别,苏轼屡遭贬谪,颠沛流离于边远之地。这年四月苏轼谪知英州,六月改为惠州安置,携带幼子苏过南行。两位鬓发苍苍的老朋友,暮年相见非容易,索性同船同住三天,同枕共被;酒逢自己千杯少,醉卧船舱,共话这几年的离情别绪,也洞察了前程的险恶。
由于行色匆匆,此次相见,二位大诗人均未留下题咏,而且从此竟成永诀,再无机缘谋面。故后来山谷《题东坡像》云:“绍圣之元,吾见东坡与彭蠡之上”(《山谷别集》卷十)。其间,苏轼为庭坚作《黄鲁直铜雀砚铭》(见《苏轼文集》卷十九)。据黄《黄山谷年谱》言,苏轼“亲笔刻砚上”,且有款识“绍圣元年七月十三东坡居士书。”次年,苏轼《与黄鲁直书》有“承中途相见,尊候甚安”语,即指此事。
从家乡赶来相伴山谷的兄长黄元明,刚刚接到越州司理的任命,他没有去赴任,而是执意要陪着黄庭坚北上陈留。兄弟俩十一月到达目的地,被指令寓居于东寺净土院之深明阁,有点类似当今规定时间、规定地点的“两规”。
在京畿重地陈留,对黄庭坚等的审讯,由新任门下侍郎蔡卞为主审,御史刘拯、贾易为同审。讯问的方式是先斩后奏,即预先对《神宗实录》的数十卷文字,仿佛用筛子先筛过一遍,挖出编写的1000多个“失实”之处的词条,然后,审讯官采用车轮战的方式,让折磨得疲劳不堪的被审讯者招口供、画押认罪。
经过几次过堂之后,蔡卞等没有从黄庭坚身上得到想要的东西。上千个勘误词条都是些鸡零狗碎的材料,连主审官蔡卞也在黄庭坚的反问下,屡次不好应答,欲言又止,自己都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蔡卞其人系著名的大奸臣蔡京之弟,曾以大宋特使的身份成功出使辽国,显示了卓越的外交才能。因学养深厚,被王安石亲招为女婿。除了一手好书法与乃兄相差不大外,为人比蔡京有着天壤之别。完全惘顾事实,不讲证据,无中生有的龌龊事,他还真的做不出来。
尽管《实录》系钦点的重案,面对上面的督办,蔡、刘、贾三位审讯官一合计,索性把原来勘误的1000多词条精简压缩到32条,其中最致命的是一句:“用铁龙爪治河,有同儿戏”。并商定以此为突破口,最后一次提审黄庭坚,以尽快了结此案。
“黄鲁直,以失实之言,毁谤先帝,汝可知罪?”蔡卞严厉问道。
“据事直书,向来为史官的本分,黄某不知何罪之有?”黄庭坚的回答仍然是不卑不亢。
“看来汝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吾有白纸黑字的铁证在此,汝想抵赖不成!”贾易拍桌发火道。
“既然三位大人有证据,那么,就请当堂出示,如果属实,黄某甘愿认罪。”黄庭坚一再要求出示证据。
只见后堂一书吏拿着一本《神宗实录》,上前递给坐在主审位的蔡卞。蔡大人接过书翻到做了记号的页面,自己看过后,又递给身旁的刘、贾。三人低声商议几句,由蔡卞接着讯问:
“黄鲁直,你在《实录》卷九所书的:‘铁龙爪有如儿戏’,难道不是在诬损先帝推行水利新法吗?”
“回大人,黄某早年为太和令时,曾对先帝新水利法择善而从,也取得了不错的效果,这是人所共知的。后某调任德州为知监,曾亲见当地水利施工将铁龙爪系在船尾,沉入河中,意在通过疏浚河道泥沙而加大排洪流量,进而减轻水患。由于铁龙爪的设计存在重大缺陷,用这种工具治河的确是劳而无功,劳民伤财,真如儿戏耳。此事据实直书,绝无诬损先帝之意。”黄庭坚矢口否认强加的指控。
“好,好呀!既然汝一再否认,我等只好据实奏报朝廷,由圣上裁决吧!”蔡卞说完即宣布讯问暂告结束。
在陈留接受审查的过程中,黄庭坚始终不惊不惧,从容镇定,凡审讯官有问,皆直辞以对,闻者无不壮之,叹其非一般儒生文士。就连主审官、书法大家蔡卞在初审时,看到黄庭坚笔走龙蛇写出的自供状,也难禁暗暗叹服其书法技艺的高超,并或多或少地给予了他一些关照。
审查结果进呈后,触怒了年轻气盛且薄情寡恩的哲宗皇帝,导致被审查史官全部受到贬谪处分。据《山谷年谱》引《国史》载:“国史院取会到编修官范祖禹、赵彦若、黄庭坚所供文状,各称‘别无按据,得之传闻事。’上曰:‘文字已尽见,史官敢如此诞慢不恭!’”章惇等又从旁推波助澜,哲宗遂下谪命,黄庭坚责授涪州别驾,黔州安置。
面对命运逆转和仕途波澜,黄庭坚表现出一贯的镇定自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贬谪入蜀的诏命下达后,羁留在陈留的史官们都含悲哭泣,唯独他神态轻松,倒头便睡,不又会儿即鼾声大作。对此,其诗僧朋友惠洪的《石门文章禅》有载:“山谷初谪,人以死吊,笑曰:‘四海皆昆弟,凡有日月星宿处,无不可寄此一梦者。’”正是有了这一分随遇而安的旷达和处变不惊的镇静,年逾半百的黄庭坚才能直面厄运的挑战,勇敢地迈向贬谪之所——蜀中黔州。
第十章:宦海波澜
发布时间: 浏览: 次 作者: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