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羁管宜州
崇宁二年(1103年)深冬,寒风凛冽,雨雪纷飞。黄庭坚从鄂州启程,向遥远的南方蛮瘴之地——宜州进发。
每出发远行时必赋诗一首,是山谷多年养成的习惯,自谓以壮行色。诗曰:
接淅报官府,敢违王事程?宵征江夏县,睡起汉阳城。邻里烦追送,杯盘泻浊清。只应瘴乡老,难答故人情。(《十二月十九日夜中发鄂渚,晓泊汉阳,亲旧携酒追送,聊为短句》)
大抵被罢官羁管,总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碰到熟人还得徒费口舌,山谷有自知之明,可谓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临行匆匆,赶紧趁着夜色遛之大吉。
黄庭坚一行顺水下洞庭,日夜风雨兼程。船过洞庭湖,望水天一色,烟波万顷,山谷不由得诗兴大发,并站上船头吟咏道:
乙丑越洞庭,丙寅渡青草。似为神所怜,雪上日杲杲。我虽贫至骨,犹胜杜陵老。忆昔上岳阳,一饭从人讨。行矣勿迟留,蕉林追獦獠。(《过洞庭青草湖》)
漫长的羁旅行役,加上囊中羞涩,一路难免有些郁闷,但自感比杜甫当年沦落到乞讨的境况还略好一些,他还想到了到岭南后与当地土著人追逐的情景,其乐观豪放的秉性依旧不改。看来厄运和困途,从来就难不倒一向乐天知命的黄庭坚。
过湖后沿湘江到达潭州长沙,遇上特大暴风雪,路不能行,黄庭坚一行只好在长沙暂住驻足。
除夕之夜,他率领一家16口在旅店冷冷静静地过春节,自然是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妻子石氏暗使了些铜钱,临时上街买了些年货,借过旅店主人空出的厨房,为全家人异地过年做了一顿谈不上丰盛,但足以让全家人难以忘怀的年夜饭。
聚餐过后,被感动得久难释怀的黄庭坚,把儿子、儿媳、女儿及随行的家人叫到跟前,郑重其事地宣布:正式给予出身低微的石氏以“夫人”的名分,要求儿女们从新年起叫石氏为“姆妈”、家人称“夫人”。此举感动得石氏眼眶泛红,动情地表示要与山谷先生患难与共,在家主遭遇的困境中,一如既往地尽好做妻子和主母的双重职责。
新年正月之初,山谷照习俗到长沙友人家拜年,恰巧遇上秦观的儿子秦湛、范祖禹的儿子范温(秦观之女婿)。原来秦少游于元符三年客死藤州,此番秦湛扶丧北归,范温就近在零陵等候,二人会合后一同抵达长沙。
据曾敏行《独醒杂志》的记载,山谷见到两位后辈,想起在京师与秦观同游苏门的往事,竟握着两位侄儿的手失声痛哭,随即以20两纹银相赠。秦湛辞谢道:“公方为远役,安能有力相及?且某归计亦粗办,愿复归之。”山谷动情地说:“尔父,吾同门友也,相与之义,几犹骨肉。今死不得预敛,葬不得往送,负尔父多矣。是姑见吾不忘之意,非以贿也。”秦湛闻之,不能再推辞,山谷为人之重义厚道,由此可见一斑。
过了寒冷的正月,大地微微暖气吹。黄庭坚及家人循湘江南行,由潭州而衡州。在衡州,山谷往南岳花光寺拜谒了名僧仲仁,两人彻夜长谈,十分投缘。仲仁性爱梅花,画号称江南一枝梅。尝见夜月下梅影映窗,遂以画笔摹写,开创了以水墨画梅的南派技法,在北宋画坛上有很高知名度。
在花光寺,仲仁拿出东坡、少游过南岳留赠的诗稿,深情地回忆了当初接待苏、秦两大文友的情景。山谷目睹二贤手泽,亦想起年初会见秦观子、婿之事,长吁短叹不已。仲仁为山谷画远山寒梅图一幅,山谷为之赋诗一首,拟为依少游《和黄法曹忆建溪梅花诗》韵而作:
今日梅开向谁好?何况东坡成古丘,不复龙蛇看挥扫。我向湖南更岭南,系船来近花光老。叹息斯人不可见,喜我未学霜前草。写尽南枝与北枝,更作千峰倚晴昊。
——《花光寺仲仁出秦苏诗卷……》《内集注》卷十九
山谷身为逐臣,远走瘴乡,漫漫路途,难免寂寞。由于其曾为朝中馆阁太史,又以诗文和书法闻名天下,故沿途的州县官长多以礼相待。如衡州知州曾敷文(字慥文)听说山谷途经治地,即遣属下将山谷一行迎候进官衙,并执意留置其小住几日,说是以慰平生相思之情。曾知州利用职权之便,一连几日为山谷举行宴会,推杯换盏之际,免不了要召来几个歌妓助兴。
衡阳营妓陈湘,貌美乖巧,善解人意,擅长歌舞,还是书法爱好者,临摹得一首不错的柳体小楷。曾太守欲现场索求黄庭坚书法真迹,频频示意陈湘与山谷调情。已然半醉的黄庭坚抵挡不住美人小鸟依人似地撒娇,加上甜言蜜语的温柔攻势,乘兴赋词曲《阮郎归》一首:
盈盈娇女似罗敷,湘江明月珠。起来绾髻又重梳,弄妆仍学书。歌调态,舞工夫,湖南都不如。他年未厌白髭须,同舟归五湖。
黄庭坚一生多情,每每见到绝色美女,心中的爱怜之情就会油然而生。即使到了暮年,他那“骑马依斜桥,满楼红袖招”的风流气派,依然没有减退之意。此刻几杯烈酒下肚,他是醉眼迷离,满脑子装着的是风情万种的陈湘。他一面邀请陈湘演唱其新鲜出炉的《阮郎归》,以娱乐在场的佳宾;一面要展示平生绝学,当场用小楷补书词序:“曾慥文既眄陈湘,歌舞便出其类,学书亦进。来求小楷,作阮郎归词付之。”
在陈湘软磨硬泡下,山谷本也想在美女面前作秀。于是
你有情,我有意,老夫聊发少年狂,又赠她一首《蓦溪山》词曲,陈湘亦调试新声,一展平生绝技,赢得满堂喝彩。词曰:
鸳鸯翡翠,小小思珍偶。眉黛敛秋波,尽湖南、山明水秀。娉娉嫋嫋,恰似十三馀,春未透,花枝瘦,正是愁时候。寻花载酒,肯落谁人后。只恐远归来,绿成阴,青梅如豆。心期得处,每自不由人,长亭柳,君知否,千里犹回首?
此次在衡州治所衡阳停留,山谷算是老树发新枝,遇上了两心相印的红颜知己,对不待听的政敌攻击其“好色”的言论,早已抛到了九天云霄之外。陈湘优美的身段和曼妙的歌喉,略似发妻孙兰溪的长相,深深打动了旅途中的山谷,使之一改逢场作戏的故态,在衡州与陈湘耳鬓厮磨好几日。后来他到了宜州贬所,又作《蓦溪山》词一首,并托人寄赠给念念在怀的陈美人:
稠花乱蕊,到处撩人醉。林下有孤芳,不匆匆、成蹊桃李。今年风雨,莫送断肠红。斜枝倚,风尘里,不带风尘气。微嗔又喜,约略知春味。江上一帆愁,梦犹寻,歌梁舞地。如今对酒,书漫写,梦来空,只要相思是。
山谷到了晚年,生活遭际坎坷,词风亦随之一变,作如此浮艳词曲绝少。由此可见暮年的山谷对陈湘或多或少是动了点真情的。说白一点是老牛遇上嫩草想不啃都难,何况此次衡州宴集,还是欲索求书法真迹而最终如愿以偿的曾敷文太守,为之精心预设的“美人”迷局。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因为热血男儿皆好色。但凡人都有七情六欲,谁不爱美貌俏佳人,即便明知是圈套,想不往里钻都难。想想古往今来,一袭风姿翩翩的石榴裙下,撂倒了多少叱咤风云的英雄好汉。如此一来,对于黄庭坚与陈湘这一段半推半就的“老少恋”,你就不难理解了。没有什么可指责的:山谷也是人呀!
由衡州山路向西行百十里,便进入了唐柳宗元《捕蛇者说》名篇所写到的永州地界。依依不舍地别了美女陈湘之后,山谷于三月上旬到祁阳,泊浯溪。浯溪在祁阳南五里,流入湘水,碧水淙淙,怪石嶙峋。唐代元结在此吟咏的《大唐中兴颂》,后由一代大书法家颜真卿书写,约在唐大历时期刻于浯溪崖石上。磨崖俗称“碑”,山谷忘情于此地绝佳山水景致,流连于磨崖石刻。他偕亲友接连三天盘桓于溪畔崖边,反复欣赏揣摩,久久不忍离去。
见过好友秦观所书张耒诗的碑迹后,应众人之恳请,山谷作长篇七古《书磨崖碑后》。诗中题记感叹“老矣,岂复能文,强作数语,惜秦少游已下世,不得此妙墨刻之崖石耳。”山谷的应邀即兴而作的这首七古诗,是其传世的经典诗作之一。不料后来在南宋文坛引发了一桩公案,原因就在于山谷题记中说到“秦少游”所书张耒作的《题磨崖碑后》一诗,此诗也刻在浯溪畔的石崖上。由于风雨侵蚀,年久日长之后,刻石落款的“秦观少游书”和“张耒文潜诗”字迹均脱落,不明个中缘由的南宋学者,在整理秦观诗文时,把张耒之诗误收入秦观诗集中,以致后人以讹传讹,聚讼不已。
男人都喜欢漂亮女人,只要他们的生理、心理足够正常。不知是否是在衡州遇红颜知己而激发了创造灵感,山谷此次写下的七古《书磨崖碑后》一诗,确实是一首大气磅礴之作:
春风吹船著浯溪,扶藜上读中兴碑。平生半世看墨本,摩挲石刻鬓成丝。明皇不作苞桑计,颠倒四海由禄儿。九庙不守乘舆西,万官已作乌择栖。抚军监国太子事,何乃趣取大物为。事有至难天幸尔,上皇跼蹐还京师。内间张后色可否,外闲李父颐指挥。南内凄凉几苟活,高将军去事尤危。臣结舂陵二三策,臣甫杜鹃再拜诗。安知忠臣痛至骨,世上但赏琼琚词。同来野僧六七辈,亦有文士相追随。断崖苍藓对立久,涷雨为洗前朝悲。
此诗前四句叙写游览读碑,用以点明题目;中间一大段夹叙夹议,气势雄峻,波澜开合,跳荡起伏,又能曲折尽意;最后四句写当时情形,记同游的友人。山谷此作以史诗的笔法,批判了唐玄宗、唐肃宗的昏庸无能,控诉了安禄山、张皇后、李辅国的祸国殃民。感叹世俗把元结、杜甫等的不凡见识等闲于艺术作品。所吟咏的虽然是唐朝“安史之乱”的
史实,实则影射并指出了北宋徽宗朝即将面临相同的危机。诗中依古文游记的章法,结语寓情于景,气势回荡,有杜甫所说的“篇终接混茫”(《寄彭州高使君虢州岑长史三十韵》)的气概。
诚然,山谷作为羁管待罪之人,数千里长途跋涉南行,穿州过府也难免遇上不愉快的人和事。比如在永州州治零陵县,与当地人士蒋湋(字彦回)的相识及引发的事件就值得一提。蒋湋早年曾为太学学生,不遇而归乡里,筑园自隐自乐,名其园曰“玉芝”。
听说山谷到了永州,蒋氏即以东道主的身份,热情邀请他到园中暂作歇息。看到之前蒋湋所作《玉芝园》一诗,山谷乘兴追和一首。诗中叙述二人虽是萍水相逢,却有一见如故之感。蒋湋之诗当初知州丁注有次韵和作在先,山谷和诗一出,里中交口称颂。丁知州知道山谷乃待罪之人,惧怕因此株连祸结,竟惘顾士人耻笑,连忙将己诗改动韵脚以示与黄诗有别。更有一位叫侯思孺的州学教授,见到一位士人家的墙壁上有黄庭坚的题词,即命此人将字迹全部刮掉才肯罢休。
对于上述两件令山谷难堪或蒙羞之事,我们只能说是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好在蒋湋为正人君子,不惧官方施压,连日留宿并追随山谷左右,个人收藏黄庭坚诗文字画有二百余幅之多。
后来南宋著名诗人杨万里曾为蒋湋作《蒋彦回传》。正是有赖于这篇传记,宋代永州之野一位难得的正直耿介之士的事迹,才没有湮灭于历史的尘埃。杨万里的传记中还写到了自己后来慕名到零陵造访蒋氏“玉芝园”的情景。当时蒋湋已作古多年,物是人非,昔日豪华庄园变成荒草凄凄,陪同而来的蒋湋之子蒋观言回忆往事道:
山谷美丈夫也,今画者莫之肖。观言年十五,在旁见其喜为人作字及留题,吾乡人士日持缣素以往,几上如积,忽得意,一扫千字。一日访陶豫。豫置酒,且令人泛除其堂之壁。先生曰:“何为者?”豫离立而请曰:“敢丐一字为宠光。”先生曰:“诺。”酒半酣,起索笔,大书,下语惊坐。今亡矣,且忘其词。
这段真实而不可拷贝的传记文字,唯妙唯肖地记录下了山谷在晚年逆境中的精神状态,以及已臻化境的书法技艺。至少还间接佐证了两个问题:
一是黄庭坚长相酷似其母,中等身长,皮肤白净,五官轮廓俊朗分明,应是得益于其母优良基因的遗传。年轻时为帅哥,年老仍可称美男子。因为南宋的赵构皇帝后来十分喜爱黄庭坚的诗文、书法和称颂其为人,当时所画的山谷相肯定有所润饰,即便如此,亲眼见过黄庭坚的蒋观言仍认为,所有的画相都不如山谷本人帅气,用今天流行的话说,就是黄庭坚的确长得是帅呆了。
二是人们之所以对偏远荒蛮之地的永州耳熟能详,就是因为唐柳宗元所写的名篇《捕蛇者说》。推想到了宋朝,世代在此以捕蛇为业的蒋氏后人,也许大都转行搞文化产业了。所以,听说名列天下书法“四大家”的黄庭坚途经永州,争先恐后的前去索书求诗,弄得山谷下榻之地的书案上缣纸堆积如山,日日应接不暇。好在山谷为人豪爽,又看在蒋湋的面子上有求必应,为永州人留下了大量价值连城的墨宝,至少可以确保蒋氏后人,如遇上“苛政猛于虎”的年代,或许不必象他们的祖先一样冒险去与剧毒无比的“异蛇”打交道。
从黄庭坚《代书寄翠岩新禅师》“又将十六口,去作宜州梦。”的诗中,可知他原打算携家眷到桂州安置,然后再只身赴宜州,但家人一再坚持要陪同他到贬所,就象在蜀中时一样祸福同当,患难与共。不料那一年盛夏天气特别炎热,一行人行至零陵酷热难当,女眷中有好几人中署患病。情急之下,黄庭坚采纳女儿黄睦的建议,将家眷暂安置在零陵,托付时任县令的女婿李彦明(字文伯)、友人曾公卷代为照管,待他到宜州安顿好后,再设法接家眷前往。
出永州之境,溯湘江先西行,再折向南;经全州,四月,他路过桂州治所桂林。桂林山水甲天下,美不胜收的景致,令人遐想的旖旎风光,似乎使黄庭坚忘记了羁旅之苦,贬谪之忧。由此他在此风景绝佳之地盘桓多日,并多了一个自喻的“八桂老人”的别号,还诗兴大发,写下《到桂林》诗一首:
桂岭环城如雁荡,平地苍玉忽增峨。李成不在郭熙死,奈此百嶂千峰何。
八桂老人认为桂林山水如此幽静美丽,相比著名雁荡山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惜北宋著名的山水园林画家李成、郭熙已死去,还有谁来描绘这百嶂千峰呢?相传此一行,黄庭坚在桂林游览了不少风景名胜。桂林市内榕湖旁有一株古榕树,是他当年系舟的地方,后人在此建有榕溪阁,又称榕树楼,遗址在今榕荫亭处。
崇宁三年五月中旬,历经千山万水的艰难跋涉,年近花甲的八桂老人黄庭坚终于抵达其人生旅途的最后一站——宜州。
宋时的宜州治所为龙水(今广西宜州市),这是群山环抱中的一座小城。龙江自西向东宛然擦城而过,向称古百粤未开化的瘴蛮之地。
山谷旅途劳顿之后,在城郊寻租了一清静之所暂住。南宋周必大《跋曾无疑所藏黄庭坚晚年帖》文中曾提到:“五月初,道由桂林,题名于行勋大师榕水阁。自是月十八日至宜,有赁黎秀才宅子手约,今刻石秀峰中。”
上文中所说租约刻在岩石上的“黎秀才宅子”,就是山谷到宜州最初租赁的居所,位于城西龙溪之畔。也许有秀才身份的房东黎某懂得黄庭坚书法有无限增值的潜力,故慎重其事地把山谷手书的租赁合同镌刻在石岩上,惜乎经近千年的风雨侵蚀,此一有据可考的古迹已渺无踪迹。据说还有一张山谷手书的租赁房屋的账单,也因同样的原因刻上石崖,现同样已无迹象可寻。
抵达宜州贬所之初,山谷想在蜀中一样,找一处较为清静之地安身。他似乎忘了自己此时的身份与上一次贬谪蜀中有所不同,是罪加一等的处罚。所以,他擅自租住黎秀才的宅子,当地官府并未允准。因为他属“带罪编管”之人,即受地方政府的监督管制,不得擅自脱离官府监控范围。所以,到了同年十一月,官府下文书勒令其搬回城中。他只好在城南另租了一处房屋居住,命名为“喧寂斋”。山谷《题自书卷后》有记载道:“崇宁三年十一月,余谪处宜州半岁矣。官司谓余不当居关城中,乃以是月甲戌抱被入宿于城南予所僦舍“喧寂斋”。从这段自叙中可知,山谷初贬谪之地,由于人地两生,当地官方照章办事,他被迫搬家,难图清静。原因是被羁管之人,应居住在官府监督视线的范围之内。
第二处居所虽起名“喧寂斋”,实则是只“喧”而不“寂”。因为这里靠近集市,市贩叫卖声嘈杂纷乱,山谷却能在闹中求静,泰然处之。诚如其《题自书卷后》所述:“虽上雨傍风,无有盖障,市声喧愦,人以为不堪其忧,余以为家本农耕,使不从进士,则田中庐舍如是,又可不堪其忧邪?既设榻焚香而坐,与西邻屠牛之机相直,为资深书此卷,实用三钱买鸡毛笔书。”
上述题记披露了山谷不以得失萦怀的超脱心境,穷且不坠青云之志的宽广襟怀。由此还可知,此时书法技艺臻于精熟山谷,由于贫穷困顿,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日,用再平常不过的三钱的劣质毛笔,竟然创作出大量惊世的书法艺术绝品。
对于山谷初到贬所的居无宁处,杨万里《诚斋集》中记载道:“山谷之始至宜州也,有氓某氏馆之,太守抵之罪;有浮屠某氏馆之,又抵之罪;有逆旅某氏馆之,又抵之罪。”杨万里的这段话与上述的山谷自身说法,有那么一些细微的差异。即山谷被迫搬家不止一次,但无论是山谷自身租房,还是当地平民主动供房请他居住,都可见他到宜州之初,被官府东赶西挪,居所难定。最后,被迫迁移到城南门的戍卒更楼的小房子里,才算是有了一简陋的安身之所。
黄庭坚到晚年有记日记的习惯,到宜州后将其所写日记一一编排整理,称之为“宜州家乘”。
春秋时晋国人称其国史为“乘”,故后来有人沿“乘”代称国史。将日记称之为“乘”,黄庭坚则是中国历史上的第一人。这部日记不仅留给后人研究山谷的信息良多,而且对宋代宜州的经济、文化、教育、军事、宗教、地理、物候和气象等诸多方面的情况都有所反映,具有极高的史料和史学研究价值,无怪乎山谷先生要将它称之为“家乘”。虽名之为“家乘”,今天我们将之称为“州乘”也似无不可。
山谷贬谪宜州期间的行迹,最好的记录当然是他写下的《宜州家乘》,因为崇宁四年岁次乙酉,故又称《乙酉家乘》。今所传《家乘》起自正月初一,迄于八月二十九日,其中有闰二月,五月份缺二十至二十四日,共五天;六月份无记,总记共230余篇。后人籍此可窥见黄庭坚晚年颠沛流离和最后岁月之清晰的轨迹。
垂暮之年远离故乡,远离亲人,形单影只,处境窘迫,愁苦之情难免不在心头滋生。正如他自己在诗中所道的:“遣闷闷不离眼前,避愁愁已知人处。”(《和范信中寓居崇宁遇雨二首》其一)然而到了第二年初(崇宁四年),山谷的处境有了较明显改善,这当然与其兄长元明的不期而至密切相关。
崇宁三年十二月二十七日,一直放心不下二弟鲁直的黄大临,相约好友彭次公结伴从永州来宜州看望山谷。《家乘》正月初一载:“是日州司理管及时当来谒元明,饮屠苏。”所谓“管及”即宜州掌管狱讼的司理参军,此位司法官员对山谷一直不错,力所能及地设法照应。山谷曾手书“折桂亭”三字尺幅赠之,并说:“君有成德,子孙必多显拔者。”正月初五则记载:“郡守而下来谒元明。”这里所说的“郡守”,即指宜州知州党光嗣(字明远)。根据山谷后来为党氏撰写的墓志铭所述:党明远乃河西人而长于京师,本求仕进书生,因科场不第,遂投笔从戎,以军功发迹,为政清廉,为人正直。
山谷初来乍到时受到排挤,显然党氏并不知详情。作为州衙的最高长官,他似乎不便一开始就来看望治下的编管的“罪臣”。黄大临的不期而至,正好给党知州提供了一个了却心愿的藉口。因为黄大临乃现任的袁州萍乡知县,朝廷钦赐命官。照宋代官场的礼仪,黄知县客临治所,党氏尽地主之谊为顺理成章之事。
党氏作为一郡之长,他不仅亲自来到山谷寓所,而且还兴师动众地带来几乎所有同僚下属,表面上来看是给黄大临知县的礼遇,实际他是在上约束部下、善待山谷之意不言自明。据《家乘》记载,其后的三月七日至十日的连续四天之中,党知州都派人给山谷送来有名的含笑花,或两枝,或三枝,礼轻而含义重,表达了党氏对山谷的敬重和关怀之情。
可惜好人不长于世,到同年八月三日,党光嗣不幸因病而卒于任所。黄庭坚在《家乘》中沉重表达了悲痛之情,并为之作墓志铭与遗表,以及写下《代宜州郡官祭党守文》。山谷之文书写得字字情真、句句意切,读之催人泪下。由此也可推想他们之间的相知相近,绝非泛泛之交可比拟。
宜州州治龙水,乃一边远之地的小城。消息闭塞,民风淳朴,最高长官党明远放个响屁,转瞬间就会传遍全城。也许正是党氏对山谷的格外礼遇,等于为黄庭坚在当地做了深度宣传广告。当地及周边的士子才得以知道,罪臣之身的山谷老人,原来是天朝贬谪下界的一尊真神,于是纷纷表示自己是有眼不识泰山,争先恐后前来请益和求教。一段时间之后,在宜州境内若不知山谷老人姓甚名谁,在士人之中就会很没面子,也难以在渐有起色的宜州文化界登堂入室。
从宜州家乘中记载还可知,山谷先生当年与宜州土人的交往是很频繁的。这些文化人中有管时当、莫疏亭、朱激、区叔时、王紫堂、袁安国、秦禹锡、叶筠元、蒋侃、唐惠宗、冯孝叔、郭子仁、郭全甫、李元朴等数十人。宜州士人对山谷先生亦十分崇敬,除了求教请益,他们还经常给先生送去食物和药物,使身在异乡的黄庭坚也能感受到朋友关爱,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温暖。
逆境中的山谷先生,为人诚恳、慷慨大方。到宜州之初,有一叫王溉逋的当地文士,为儿子筹办婚事,曾向黄庭坚借用了九千钱,当时连借条都未打一个。事后王氏似乎忘记了欠债还钱乃天经地义之事,碍于情面的山谷先生过后又不好意思追还。还是由于兄长元明到来,在山谷友人处得知此事后,不顾弟弟的再三劝阻,通过当地的一位朋友帮其追回拖欠的九千钱。据说那位帮着追债的朋友的一席话,说得王溉逋同志很不好意思,当即找到山谷当面如数还钱,并附加了一大堆权当是“利息”的道歉。
这一席无确切史料记载的讨债话大抵是这样说的:“喂,哥们,找黄太史借钱跟拦路抢钱有何区别?他一个遭放逐之人,无任何经济来源和收入,自身生活尚且朝不保夕,吃饭全靠亲友接济。汝一张口即借走九千这么个大数目,而且还想拖欠不还,这无异于在乞讨人口中夺食呀!此事如何处理,悉听尊便,要记住一句话:人在做,天在看!”
倘若承认以上推理还原算是八九不离十的话,你就得承认古人的“思想政治工作”的威力,比后人的花架子官腔要实用而有效得多,可谓是一语中的,难题迎刃而解。
黄大临的到来不仅带来了永州家人平安的信息,也大大地改善了山谷在宜州的待遇和所处环境。黄氏兄弟感情深厚非比寻常,用感天动地来评说也不为过。元明放着州驿站好好的“星级”官舍不住(绝非此次因私出差不便报销住宿费),非要挤在山谷狭小的戍卒更楼里同眠。
元明在宜州停留期间,兄弟俩时常结伴出游,他们一般是绕城而行。先后攀登了城前城后的南山和北山;秉烛探访了翠岩幽洞,还双双到过城西佛寺洗温泉,并与当地的老僧、乡民话桑麻、拉家常,论佛事。由于心情逐渐好转,虽是释家带发居士,山谷倒是不受佛门清规戒律的约束,继在戎州开了酒戒后,他又在宜州开了肉禁,并自我解嘲为:“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快乐的时光总是易消磨,转眼间元明的官假已满期,兄弟俩最终离别的时刻还是来临了。《家乘》记载二月五日,“诸人置饯于崇宁(寺),”次日复“与诸人饯别元明于十八里津,席上山谷提笔赋七律《宜阳别元明用觞字韵》一首:
霜须八十期同老,酌我仙人酒醒觞。明月湾头松老大,永思堂下草荒凉。千林风雨莺求友,万里云天雁断行。别夜不眠听鼠啮,非关春茗搅枯肠。
这首诗采用的“觞”字韵,是黄氏兄弟之间相唱和专用的诗韵。山谷此诗写得缠绵悱恻,读之令人泪下。据作者自注:“术者言吾兄弟皆寿八十。”因此在临别之际兄弟举杯相祝,期待着暮年能同老故乡,守望相随。由此也自然想到了家乡的风物,但鸿雁断行似的生离死别,又使人长夜难眠。诗人预感到有生之年兄弟恐难再聚首了,算命先生的算卦吉签不过如画饼充饥,从来当不得真的。实际上此次相别,也是黄氏兄弟之永诀。
与此诗描写的意境相类似的,还有一首题为《青玉案·至宜州次韵上酬七兄》的词:
烟中一线来时路,极目送,归鸿去。第四阳关云不度。山胡声转,子规言语,正是人愁处。
别恨朝朝暮暮,忆我当筵醉时句,渡水穿云心已许。晚年光景,小轩南浦,帘卷西山雨。
山谷的这首词,人们一度认为是对元明一首《青玉案·千峰百障宜州路》词的和作。据吴曾《能改斋漫录》所称:“贺方回为《青玉案》词,山谷尤爱之,故作小诗以纪其事。及谪宜州,山谷兄元明和以送之云:‘千峰百障宜州路,天黯淡,知人去。晓别吾家黄叔度。弟兄华发,远山修水,异日同归处。樽罍饮散长亭暮,别语缠绵不成句。已断离肠能几许?水村山馆,夜阑无寐,听尽空阶语。’”
吴氏称山谷所和即上述的元明的这首词。然而此处大有疑问的是:山谷到萍乡看望元明是前述的崇宁元年之事,故绝非两年多后南迁宜州路途所为。因为行走路线的关系,山谷南迁宜州并未、也不可能经过元明任职的袁州萍乡,更无兄弟长亭送别的可能。吴曾所说的“山谷兄和以送之,显然是推断之词。综合各种史料,可以断定此词应是崇宁四年正月元明到宜州看望山谷后在归途中所作。
从黄大临的词作所述来看,元明晓别鲁直之后,在当天的暮色苍茫的旅途中跋涉,回想起与山谷挥泪而别的情景,触景伤怀,写下了这首感伤兄弟离别的词。据《家乘》二月二十六日所载:“得元明二月十四日丁卯书,寄诗一篇、《青玉案》一篇”。这里提到的《青玉案》显然应是“千峰百障宜州路”词。然而,有当代学者经反复考证,认为山谷此词是和元明的另一首《青玉案》之作。词曰:
行人欲上来时路,破晓雾,轻寒去。隔叶子规声暗度。十分洒满,舞茵歌曲,沾夜无寻处。故人近送旌旗暮,但听阳关第三句。欲断离肠馀几许,满天星月,看人憔悴,烛淋垂如雨。
从上述二首《青玉案》词的意象、词语、韵脚和对应关系来看,山谷所和的应是我们列举在后的元明的此首词作。如我们作出的这个结论可以成立的话,那就证明了吴曾的推断属张冠李戴之误。此外,山谷前一首《青玉案》词作的题目中称元明为“七兄”,也是用元明在家族的行第,宋人以词为诗余,通常词曲中鲜用同辈分人物行第尊称。
到了第二年,由于对人特别友善,又喜结交朋友,与当初贬谪蜀中一样,山谷在边远偏避的宜州成了人气指数王。大批量的“粉丝”求见,络绎不绝,令他应接不暇。其中有一位“骨灰”级的是一叫余若著的官吏。他让两个儿子从学山谷一段时间后,认为山谷就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全家人对黄庭坚的才学佩服得五体投地。据岳珂《桯史》卷十三载:
若著倅宜州日,因山谷谪居是邦,慨然为之经理舍馆,遂遣二子滋、浒从之游。时党禁甚严,士大夫例削札扫迹,惟若著敬遇不怠,率以二子奉几杖,执诸生礼。一日携纸取书,山谷问以所欲,拱而对曰:“先生今日举动,无愧东都党锢诸贤,愿写范孟博一传。”许之,遂默诵大书,尽卷仅有二三字疑误。二子相顾愕服。山谷顾曰:“《汉书》固非能尽记也,如此等传,岂可不熟!”闻者敬叹。
岳珂的记述不单是反映山谷渊博的知识和惊人的记忆,更重要的是反映了山谷毕生所努力追求的人生境界。汉书中记载的范孟博,即东汉时名臣范滂,以反对宦官专权误国而留名青史。汉灵帝时兴党锢之祸,大肆搜捕“党人”,范滂镇定自若前去投案,其母与之诀别曰:“汝今得与李(膺)、杜(密)为齐名,死亦何恨!”
山谷小时候喜读汉书,范滂就是他心中最为崇拜的偶像之一。无独有偶,苏轼从小也视范滂为心目中的英雄。据苏辙《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所载:东坡九岁时,其母程氏教他读《后汉书·范滂传》。小东坡抬头望了望母亲,问道:“妈,我长大后做范滂这样舍生取义的人,您愿意不愿意?”母亲回答道:“你若能做范滂,难道我不能做范滂的母亲吗?”东坡于是“奋厉有当世志”,遂成北宋一代名臣和文坛盟主。
山谷与乃师可谓同声相应,早在少年时就将《范滂传》背得滚瓜烂熟。在其暮年的逆境中,以如椽之笔大书特书之,显然是自励,也是明志。表露其内心对邪恶政治势力的决不妥协,即便身处逆境,也要象范滂一样大义凛然,从容面对。他一生迭遭党锢之祸,也确实做到了象范滂一样坚守道义,始终不亏大节。山谷在宜州所书写的作品除《范滂传》外,还有《李白忆旧游诗》、《致齐君牍》、《朝夕相会帖》、《致德与贤友札》等,均是黄庭坚晚年不可多得的书法艺术精品。
《桯史》还记载着一则故事,说是山谷在黔州时,有人送了他一幅画。画面上两只飞舞的蝴蝶被蜘蛛网粘住,悬在蛛网上挣扎,下面聚集着一群眼馋的蚂蚁。山谷在画上题了一首六言诗:“蝴蝶双飞得意,偶然毕命网罗。群蚁争收坠翼,策勋归去南柯。”美丽的蝴蝶不幸遭难,蜘蛛、蚂蚁之辈得利,诗人巧借“槐安国”的典故,寄寓了对现实社会的辛辣讽刺。
等到山谷被贬谪到宜州后,有人将此画携入京师,在相国寺附近的集市上兜售,恰好被蔡京的门客买去。蔡太师不看则矣,一看即怒不可遏,认为黄诗不仅怨气十足,而且含有影射朝政之意。盛怒之下,正盘算如何再加重处罚黄庭坚,只是因为听闻他不久前已去世,才不了了之。由此可见,蔡太师此时在朝中一手遮天,无论黄庭坚走到天涯海角,仍被紧盯着不放,必欲至其于死地而后快。
尽管如此,在山高皇帝远的宜州,各阶层的“追星族”并不理会蔡相爷的淫威,仍然是络绎不绝地向山谷索诗求字,并从各方面照料、资助他的生活。从山谷《家乘》日记的字里行间,可感受到宜州百姓对他的厚爱与深情。依据对《家乘》所记八月之事的统计,除亲属外,山谷提及的朋友人名就有80多人,远超过他在黔州、戎州所交往的人数之和。众多的人士中有官吏、贤达、僧侣,更多的是布衣士子和普通百姓。日记记录了他们一起出游、登山、聚餐、下棋、沐浴等活动。
有一天,山谷与一班当地文士同游白龙洞、天竺寺、九龙岩、龙泉等山水风景名胜,在驻足城南约二里开外的龙泉时,闻说此泉水重于其他地方的水。山谷当时是半信半疑,并用木桶亲自对比测量,发现此泉水果然比其他的水要重,从此,此泉又名重泉,并因山谷之发现而扬名天下。
《家乘》中记载最多的是当地人们对他的各种物品馈赠,涉及人员之多,地域之广,品种之繁都出人所料。上自州县官吏,下至平民百姓,都给山谷赠送过东西。并且随着季节的变化,送来的是各类不同的时令特产和日常必需品。在家乘中,山谷多处记录了宜州人士送给他的土特产:有草豆蔻、枳姑、含笑花、黄甘、山蓣、蛤蜊酱、蟹螯酱、金橘、雪菌、荠菜、鸬鸠、鞭笋、蛮布、金铃子、丙椰子、白鹇、橄榄、山药、钻竹、石菖蒲、枇杷、人参、芎、猿皮、粽子、木等了(山茱萸)、木瓜、梨、安石榴、群舸酒、香橘子、芭蕉、干笋、素包子等等数十种之多。这些物产有的现在还有,有的可能与今名有异,有的则已消失,有的则闻所未闻。
由于宜州是汉、蛮杂处地区,在地势边远险要之地,往往设立既具有一定行政职能又属军事建制的寨子,其主管者称为“知寨”(古今对比,应为副县处级行政单位)。有好几位知寨与山谷联系密切,如思立寨的孙彦升、德谨寨的秦靖,普义寨的邵革等,对山谷食用物品馈赠,多半来自于上述寨子。
值得注意的是:日记的前几个月所记馈赠较少,即使有也多寄自远方的亲友;后几个月则记载当地人士的馈赠逐渐增多。说明随着山谷处境的改善,当地人士的顾忌日益减少,彼此来往与日俱增,刚来时的生活艰难,甚至靠买书帖或借钱买米的现象已不复存在。
在言简意赅的日记文字中,他不吝笔墨详细记载馈赠人及赠品,意在怀着一颗感恩的心,永远铭记宜州父老乡亲的深情,并心存传诸后世之念。
宜州人民给了山谷如此厚爱,他也时时挂念他们的忧乐。这在《家乘》日记中都有反映。如对自然灾害的侵袭,山谷就格外警觉,因为当过地方官的他知道水火无情,势如猛虎。我们不妨摘录几段:“二月二十五日,马军营外火焚十家”、“四月初一日,城西南再火”;“三月二十日,大雷雨,溪水溢入城壕,井泉皆达”、“四月二十九日,四鼓欲竟,大雷雨,至寅卯少止,农民遂有西城之庆”。
从上述几篇日记可见,处于暮年逆境中的山谷,时刻把民众的冷暖放在心上,一颗火热的心仍在为百姓的冷暖和苦乐而跳动。这一年冬天是暖冬,宜州山区梅花盛开。山谷赏梅之后,写下了著名的《虞美人》一词:
天涯也有江南信,梅破知春近。夜阑风细得香迟,不道晓来开遍向南枝。玉台弄粉花应妒,飘到眉心住。平生个里愿怀深,去国十年老尽少年心。
全词以咏梅为中心,把天涯与江南、垂老与少年、去国十年与平生作了一个对比性总结,既表现出天涯见梅的喜悦,朝花夕拾的欣慰,又抒写不胜今昔之感慨。
或是有所顾忌,或是年老力衰的缘故,相比以往,山谷在宜州的诗歌、词曲创作均成下降趋势。在近一年半的时间内,山谷仅创作诗词15首,是其出仕至今极少见的创作低产时期。因此,山谷家乘日记中所记述文学活动,也比以前要少得多,但书法创作却是呈增多的趋势。
让我们的视点在宜州和京城之间跳跃。在千方百计把赵挺之排挤出朝后,以蔡京为首的一伙掌控了朝中大权。他们蒙骗昏庸的徽宗,公然下诏禁毁苏东坡、黄山谷文字。但在偏僻的宜州,朝廷的禁令似乎是“春风疑不到天涯”,人们似乎全不怎么理会朝廷的空头文件。远近前来向山谷求教者仍不绝如缕,或切磋诗文,或求赐墨宝,弄得山谷居住的南楼小屋,宾客盈门,人流不断,大有成为类似如今的文化休闲会所的架势。
山谷对人们索字求书总是有求必应,随到随写,从无怨言。他还在南楼开帐授徒,教化生员,传播先进的思想文化。其《书自作草后》讲述道:“余往在江南,绝不为人作草;今来宜州,求者无不可。或问其故,告之曰:‘往在黔安园,野人以病来告,皆与万金良药。’有刘荐者谏曰:‘良药可惜以啗庸人。’笑而应曰:‘有不庸者引一个来。’闻者莫不绝倒。”(《别集》卷十)
以上这段实话实说又不失幽默语气的自述,表明山谷的作风越来越平民化了。他不以驰名天下的文化大师自居,而是以平等的态度接人待物,与当地士人和民众打成一片,赢得了人们的赞誉和景仰,至今宜州还留传着赞颂山谷的一首古老歌谣:
南楼施绛帐,鹤俸虽缺砚田丰。赢得声名留胜迹,开化第一功。
歌谣中以黄庭坚比拟东汉的马融,称赞他在宜州不辞辛劳传播中原地区先进文化,悉心教导诸生,犹如当年马融施绛纱帐教授生徒一样,推许山谷在蛮荒之地开发教化上有不容抹杀的“第一功”。
若干年之后,宜州当地人士在重修山谷词时,通过有奖公开征文的方式,征得一首在上述歌谣的基础上拓展而来的“祭祀歌”:
遗兑衣冠慷慨词,景仰一般同。苏门四学子,文章孰如公。南方创建新奇迹,无限恩深重。南楼施绛帐,歌讽岁月延天空。赢得盛名标显绩,开化第一功。祭祀千秋分,宜吾学界之尊崇。
岁月已远去,斯人遗形迹。在宜州,每逢黄庭坚的生辰祭日,这首“祭祀歌”就会在各种纪念活动中频频响起和交口传唱,彰显了山谷在宜州民众心目中难以撼动的崇高地位。
第十四章:羁管宜州
发布时间: 浏览: 次 作者: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