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客死贬所
宜州是黄庭坚人生旅途的最后一站。在总共不到一年半的谪居时间里,他都是在寄住的南楼简陋小屋度过生命中的最后一段岁月。
也许是天意安排终难违,患难之中有福星,在他生命进入倒计时之际,有一位关键性人物出现了。此人的名字在本书第十二章曾亮过一下相,他就是传奇人物范寥(字信中),蜀中成都人氏。山谷在戎州时与他有过书信往来,两人曾几度打算在蜀中谋之一晤,均出于阴差阳错的原因而未能如愿。
说起范寥其人,他还真不似一般“嫩”字写在脸上的初出茅庐的青涩菜鸟。这位年轻的“老江湖”之所以千里迢迢到宜州来陪伴黄庭坚,除了对山谷盖世才学的由衷仰慕之外,还因为他十分同情山谷坎坷遭遇,他要为长期受奸佞迫害的山谷打抱不平。由于范寥一直是史家多存争议的人物,故在此有必要先对范寥其人其事作一个大致的交待。
据费衮《梁谿漫志》卷十所载:范寥为人负才任侠,豪放不羁。他本是蜀中富家子弟,年少时不幸父母双亡,从叔父处分得一笔不菲的家财,因接济朋友和施舍穷人,仅一个月就把钱财花光了,故早年以“败家子”之名见称乡里。长成后,读书不怎么用功的他曾参加乡试,竟然以成都第二名举人获荐送,赴京师进士试不第,颇为自负的范寥从此淡了功名之心。落泊中不堪一妓院老鸨的勒索,愤而失手杀人。为逃脱人命官司,遂隐姓埋名,潦倒浪迹江湖间。后投奔时任越州知州的翟思,求为书吏。翟公见其书法精妙,赞其笔墨有本朝大书家黄庭坚之风韵。
范寥此时虽不曾见过山谷尊颜,却大言不惭地以山谷弟子自居。翟思之子翟公巽谙熟江湖路数,见机对乃父说道:我看此人眼眸贼亮,决非泛泛之辈,不妨打探一下他的底细。一问之下,范寥具实以告,再问他研习何经,他答以治《易》、《书》二经。算是经学行家的翟思出五道难题考问,他稍加思索即一挥而就,可谓是笔走龙蛇,文理高妙。翟氏父子惊为天人,留侍左右,并对其恭敬礼遇有加。
几年之后,翟思任满告老回家乡丹阳,临行时将范寥安置在州学中,并为其储一笔钱放在州学教授处,嘱咐教授分期付钱给他,以免其一天就把钱花得精光光。致仕不久,翟公即收到教授来信说:自从范寥来到州学,搅得州学内鸡飞狗跳,秩序混乱,鄙人不堪其忧,只好违诺把钱一次性全部给了他。范寥拿了钱已不辞而别,不知上哪儿去了。爱才的翟公不禁摇头叹息。
没过多久,翟公在乡仙逝。灵堂里突然闯进一不速之客,掩面大哭,痛不欲生。翟家人大吃一惊,公巽想此人必是范寥无疑,出来一看,果然是他。见其如丧孝妣哀痛之状,全家人很是感动,并挽留他住下,当一尊神好吃好喝地供着养着。不料没几天的一个早晨,翟家人发现家中不少的金银器皿竟不翼而飞,范寥也不知去向。按费衮的说法是:“遂径往广西见山谷,相从久之。山谷下世,范乃出翟氏金银器皿尽货之,为山谷办后事。”
从以上个人简历来看,范寥乃浪迹江湖的神龙见首不见尾之辈。他平时不怎么读书,好比人家都揣着太学毕业证在找工作了,他还在啃“人之初,性本善”之类的蒙学读物,但令人不解的是,他经史子籍无所不通,还考过成都乡试第二名。范寥赤条条一身无牵挂,常常是来无踪去无影,敢作敢为,路见不平,拔刀相向,确有点江湖侠客的做派。
费衮的这段情节奇异的记述,有点象小说家言,真实性如何有值得推敲的地方。根据山谷《家乘》对范寥的描述,可确知范氏才学上乘且有侠士风范。
山谷去世后,范寥为其《宜州家乘》写了一篇序言:“崇宁甲申秋,余客建康,闻山谷先生谪居岭表,恨不识之。遂泝大江,历湓浦,舍舟于洞庭,取道荆、湘,以趋八桂,至乙酉三月十四日始达宜州,寓舍崇宁寺。翌日,谒先生于僦舍,望之真谪仙人也。于是忘其道路之劳,亦不知瘴疠之可畏耳。自此日奉杖履,至五月七日,同徙居于南楼,围棋诵书,对榻夜语,举酒浩歌,跬步不相舍。”
一般来说,谪居僻地的异客最难熬之事,非生活之艰苦,亦非生存环境之恶劣,而恰恰是举目无亲、形单影只的孤独和寂寞。伯氏元明离去后,范寥又接踵而至,对即将步入人生终点站的山谷来说,可谓不幸中的大幸。因为行侠仗义的范寥的到来和相伴,的确给黄庭坚的最后岁月增添了不少难得的乐趣。
范寥的不约而至,黄庭坚自然大喜过望,就象是崎岖山道上的无助的攀登者,正在气力不济的迷茫之际,突然遇上了仙人指路。山谷与范寥异地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两人意气相投,性格契合,很快就结成为无话不谈的忘年交。这一老一少天天形影不离,在一起吟诗作对,弹琴下棋;在一起参禅礼佛,研讨学问。二人时常结伴游山玩水,吃则同坐,睡则同卧,俨然是一对形影不离的亲父子。
对于黄、范的友情,宜州民众编成歌谣道:“黄不离范,范不离黄,一老一少是父子。”崇宁四年六月的一天,二人冒雨出游宜州城郊的崇宁寺,范寥即兴赋诗二首。归来之后,黄庭坚接着路途上的构思,挥笔写下《和范信中寓居崇宁遇雨二首》:
(一)
范侯来寻八桂路,走避俗人如脱兔。衣囊夜雨寄禅家,行潦升阶漂两屦。遣闷闷不离眼前,避愁愁已知人处。庆公忧民苗未立,旻公忧木水推去。两禅有意开寿域,岁晚筑室当百堵。他时无屋可藏身,且作五里公超雾。
(二)
当年游侠成都路,黄犬苍鹰伐狐兔。二十始肯为儒生,行寻丈人奉巾屦。千江渺然万山阻,抱衣一囊遍处处。或持剑挂宰上回,亦有酒罢壶中去。昨来禅榻寄曲肱,上雨傍风破环堵。何时鲲化北溟波,好在豹隐南山雾。
在这两首和作的诗中,山谷顺着范寥诗作有关个人经历的描述,叙写了范信中年轻时飞鹰走狗、漂泊江湖而后又折节读书的传奇经历,以及他不避路遥跋涉奔赴岭南的义举。山谷这两首诗的有关内容,可应证费衮在《梁谿漫志》中所述范寥传奇经历并非完全虚构。虽然范寥的原诗已无从查考,但他传奇式的侠客经历基本上是实有其事,可以与黄庭坚的《宜州家乘》的相关记载和范寥的自述及序文相互印证。
黄庭坚的《宜州家乘》,以及范寥后来为之补写的序言,详细记述了山谷在宜州贬谪客居的点点滴滴,是不可多得的研究山谷晚年生活的珍贵史料,也是我们认可范寥序中有关个人传奇经历的重要依据。
从《家乘》的记述来看,自范寥来到他的身边,山谷的心情明显好转,在宜州的交游活动也明显增加了。这肯定与范信中的善于交际、社交活动能力强有很大关系。比如当年的五月十五日,知名文士欧阳佃夫从柳州来到宜州,就是由于范信中的介绍,山谷与素昧平生的欧阳氏成为了好朋友。范寥有意识地引见一些新老朋友来宜州与山谷交游,使他的生活圈子顿时活跃起来了。又如第二天,经范寥的鼓动策划,李元朴置酒郭全甫之东轩,举行所谓消夏夜诗歌笔会。包括山谷、欧阳佃夫等在内的出席宴会的名流共22人,如此人多势众的文化人士雅集,在边远山区的宜州是不多见的,说是破天荒的头一回也不为过。
在山谷《游龙水城南帖》中,记述了六月中旬的一次出游,正好弥补他日记中六月活动之缺失。六月十六日,邵彦明与其弟彦升又在龙水城南的龙隐洞设酒宴,这是邵氏兄弟第三次做东举办此类以文会友的聚会。黄庭坚与范寥、欧阳佃夫骑着借来的马一起赴宴。三人一路有说有笑,尚未到达龙隐洞与东道主会合,即遇上天空雷声大作,大家都以为要下暴雨了,下马到路亭中小歇,没想到一会儿又是晴空万里。
抵达龙隐洞后,一行人点着火炬钻进山洞。洞内石壁潮湿,道路曲折险绝,大伙三人一组相互扶持,忽上忽下,终于从南面走出了洞口,然后一行人又回到东面的洞口场地上透透气和就地休息。欧阳佃夫抚琴,范寥向欧阳佃夫学习琴艺;黄庭坚与邵彦明弈棋,两人一边下棋较胜负,一边即兴吟咏诗句抒发雅兴。
遇事习于探个究竟的黄庭坚,对洞口跟前的一排不知名的乔木发生了兴趣。这种乔木长象栟榈,但结的果实极象橄榄。几个当地随从都说这叫木威,但书中并没有这种植物的学名记载。大伙进了龙隐洞后的一小山村,黄庭坚通过问老乡了解到,当地风俗多取这种植物的果实作为烹制猪肉的珍贵佐料。不一会儿,就有村民送给黄庭坚一些木威让他尝尝,但他显然受不了这种果实酸涩的味道。欧阳佃夫告诉他说,这种果实广南东路人称为乌榄,云贵一带则称为波斯橄榄,而它的叶子,两广一带的人都拿来做雨衣,柔韧密致,比青苾更好。
阔别家乡,远离亲人,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山谷,落泊时能生活在这浓浓的友情氛围中,无疑是不幸中的万幸。因为时有朋友相聚能排遣孤独的痛苦,饮酒放纵能冲淡内心的愁云。
崇宁四年重阳节,范寥以黄庭坚的名义在南楼寓所举行宴会,答谢宜州各方人士对山谷的关照和优待。酒过三巡,山谷即兴作《南乡子》词一首:
诸将说封侯,短笛长歌独依楼。万事尽随风雨去,休休,戏马楼头金络头。
催酒莫迟留,酒味今秋似去秋。花向老人头上笑,羞羞,白发簪花不解愁。
这首词是山谷在宜州所创作的最后一首诗词作品,也可以说是其生平的绝唱。词作上阕忆惜历史风云人物,在转瞬即逝的时光中,不过如过眼云烟,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下阕拟花为人,似乎是作者在自嘲,偌大的一把年纪还要簪花自娱自乐,却又不能解忧愁,因为人生苦短,预感到自己快要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可谓万事皆休。令人有些不解的是,山谷似乎未卜先知,在从容地等待死亡的到来。
崇宁四年初秋,一度被打入深渊的元祐党人的政治命运似又出现了转机。在朝中正直言官的一再呼吁下,朝廷五月解除党人兄弟父子之禁,九月诏党人贬谪者量移内徙。山谷免罪而被召回似乎大有希望。
倘若不做皇帝应可成为绝代艺术大师的宋徽宗,为了粉饰危机四伏的天下之太平,玩起了把艺术的想象力嫁接到政治领域的把戏。他下令又是铸造九鼎,又是制大晟乐,还下诏大赦天下。前后贬谪差不多十载的黄庭坚,也在被赦之列,由偏远的宜州移至其家眷所在的永州。
在交通闭塞、信息传递落后的宋代,朝廷的诏令从汴京传送到宜州尚需时日。可惜山谷未接到量移的诏令,即在宜州因病与世长辞了。其忌日为:崇宁四年(1105年)九月三十日。一代文坛巨星就此陨落。按照中国传统的虚跨一岁的算法,享年应为六十一岁。
在民间俗称“秋老虎”仍在发威的时日,有宋一代最耀眼的文曲星就此陨落,脚上似乎带着潇潇秋雨送来的一点清凉,黄庭坚就此结束了在人世的艰难跋涉。
综合分析各种史料可看出,黄庭坚在逝世前,缠绵病榻时间不长,身体也没有出现任何不适的征兆。崇宁四年九月九日重阳节他还登楼饮酒赋诗,此时距他的死不过短短的二十二天。如果说北宋时期绝无当今能致人命的“假酒”的话,那么,按照现代的医学诊断分析,山谷之死显然是猝死,疑似心脏病例,喝酒也许只是引发潜伏病症的诱因之一。
关于山谷之死,时人及之后的南宋文人均有过不少的记述,有各种不同的说法。比较靠谱的还是陆放翁在《老学庵笔记》卷三的一则记载:“居一城楼上,亦极湫隘,秋暑方炽,几不可过。一日忽小雨,鲁直饮薄醉,坐胡床,自栏楯间伸足出外以受雨,顾谓寥曰:‘信中,吾平生无此快也。’未几而卒。”
陆游是南宋的大文豪,在中兴“四大诗人”中排名居首。他没有必要如惠洪、徐俯之流假山谷之名而自提身价,故他的上述记载可信度当无问题。据此可以推断,山谷之死因淋雨而感冒,又因感冒而引发心脏病并随即去世。
从《家乘》有关疾病的记述中,还可看到山谷一些平日未察觉的深层的病因。如二月二十九日:“累日苦。合定志小丸成。”三月十日:“作气顺丸成。”所谓“心悸”实则是心脏病的前兆,现代医学称为“心律不齐”。
黄庭坚粗通民间医术,故以上所述的自制的两种药丸均是针对心痛症状的,对延缓已出现的病情可能会有一点疗效,但绝无药到病除的神通。其实,在此之前他已隐现出心脏病症状。如在戎州给友人信中曾说到:“所苦心痛不作(《答戎帅王补之》)”、“比时苦心痛”(《答李长倩》)等等。此种迹象表明,山谷之死源于现代疾病杀手之一的心脏病。
两宋承唐人养生之习,为追求长生不老和延年益寿,士大夫均有服食丹药的传统,粗通民间医术的黄庭坚也不例外。如他在崇宁四年作有《乞钟乳于曾公衮》一诗:“寄语曾公子,金丹及时熟?愿持钟乳粉,实此磬悬腹。遥怜蟹眼汤,已化鹅管玉。刀圭勿妄传,此物非碌碌。”以此看来曾公衮精于道家炼丹之术,山谷作此诗即为求得其所炼钟乳。通常钟乳石先要放在水中泡煮,称之为“蟹眼汤”,然后捣成粉末,再筛过细研制成药丸之后,用酒冲服,据说可收“有病治病,无病强身”的功效。
山谷还在与善炼丹术的道友通信中,多次提到过服用金石丹药,认为坚持服食丹药可打通血脉气息和抵御疾病侵袭。这从一个侧面反映他对丹药依赖较深,很可能已出现轻度中毒症状。如山谷在《与曾公卷》的信中最后提到“如何岭南秋暑殊未解”,这与陆游所说“秋暑方炽”,正好两相对应,其时当是在八九月间。通常服食丹药后,体内会产生燥热,自然而然会因贪图凉爽而伸脚到屋外淋雨,此为体灼内热之人的本能反映,由此可以推度断定,陆游的记述应当是所言不虚的。
根据范寥为《家乘》作的序中所说,黄庭坚在弥留之际,无任何亲人在面前,只有他是唯一给山谷送终之人。范序道:“至九月,先生忽以疾不起,子弟无一人在侧,独余为经理其事,及盖棺于南楼之上,方悲恸不能已。”
照理来说,范寥的上述说法也是较为可信的。因为古道热肠的范氏不辞千里来陪伴落泊的山谷,应是别无所图,完全是出于对黄庭坚才学的仰慕,甚至还有点同情山谷晚年不幸遭遇的意思,故绝不会有傍“大腕”以分一杯羹或追“明星”博名之功利目的。
由于山谷突然客死偏远之地,临终时范寥是唯一在场的见证者,并在为山谷办理完身后事之后,随即漂泊江湖,之后有一段时间渺无踪迹。到了南宋之后,由于皇帝的推崇,“山谷热”持续不衰,范寥又似不早不晚地从地底下冒了出来,故引出了人们的种种猜疑,也就不足为怪了。
鉴于史料记载的混杂,有关山谷之死及身后事出现了一些不同的说法,时过境迁,更是令后人难以分辨。以下仅举出几则事例:
南宋大诗人杨万里的《蒋彦回传》中涉及到了山谷之死的话题,蒋彦回即上一章写到过的永州零陵人蒋湋,与山谷萍水相逢即成为肝胆相照的朋友。杨万里在传记中提到:“明年(崇宁四年)九月,山谷病革,彦回问之往见焉。至则山谷大喜,握手曰:‘吾身后事非彦回则谁付?’乃尽出所著书示曰:‘惟公所欲取之。’彦回竟不私片纸。山谷既卒,彦回买棺以敛,而以钱二十万具舟送之,归双井云云。”
自从杨万里的蒋湋为山谷办后事说一出,即引起了人们对范寥《家乘》序说的质疑。认为杨万里作为南宋首屈一指的大诗人,距山谷所处时代并不久远,于情于理都不可能无中生有,杜撰出如此一说。况且零陵与宜州路程不算太远,以蒋湋的为朋友可两肋插刀的个性,他完全可能会做出此等义举。然而,细究起来,范寥以上之说又似无可置疑。看来这桩悬案只能列入“是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古老智慧话题,任由人评判吧!
正是受杨万里之说的影响,山谷的分宁老乡、明代学者周季凤的《山谷先生别传》载:“初谪宜州,与零陵蒋相友善,士大夫畏祸不敢往返,独日陪杖履,疾革,往视之。大喜,握手曰:‘身后事与君矣。’及卒,为棺送归葬双井祖茔之西。”
还有南宋黄子耕《豫章先生传》则称:“大观三年十一月归葬双井祖茔之西。”清缉香堂本《山谷全集》所附《年谱》最后载:“大观三年己丑春二月,苏伯固、蒋伟护其丧归葬于双井祖茔之西。”
上述宋、明、清三代有关山谷之死的记述,显然都是采信了杨万里的《蒋彦回传》中的说法,均与范寥的《家乘》序相牴牾。此外,在说到与苏伯固一同护送山谷灵柩回分宁的同行之人时,三篇记述中分别出现了蒋彦回、蒋相、蒋伟、蒋值多个名字,杨万里所说的“彦回”正是零陵蒋湋的字号,由此可推断所谓蒋相、蒋伟、蒋值者当为蒋湋之误。
山谷在宜州留下的《乙酉家乘》,是历代学者研究晚年黄庭坚弥足珍贵的史料,在此有必要叙说当时《家乘》失而复得的大致经过。根据范寥序所说:“凡宾客来,新旧书信,晦月寒暑,出入起居,先生皆亲笔以记其事,名之曰《乙酉家乘》,而其字画特妙,尝谓余:‘他日北归,当以此奉遗。’
黄庭坚逝世之际,所谓《家乘》者,仓卒为人持去,至今思之,犹以为恨也。绍兴癸丑岁,有故人忽录以见寄,不谓此书尚尔无恙耶。读之恍然几如隔世,因镂板以传好事者,亦可以见先生虽迁谪,处忧患,而未尝戚戚也,视韩退之、柳子厚有间矣。东坡云:‘御风骑气,与造物者游。’信不虚语哉!”
按照上述范寥《家乘》序的说法,原本的《乙酉家乘》在山谷去世时已被人趁乱窃走。一直到南宋高宗绍兴三年才有抄录本重现于世。但罗大经《鹤林玉露》的说法与范寥之说又有所不同:“谪死宜州,永州有唐生者从之游,为经纪后事,收拾遗文,独所谓《家乘》者仓忙间为人窃去,寻访了不可得。后百馀年,史卫王(史弥远)当国,乃有得之献者。卫王甚珍之,后黄伯庸帅蜀,以其为双井之族,乃以赆其行。”此外,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三亦云:“黄鲁直有日记,谓之《家乘》,至宜州犹不辍书,其间数言信中者,盖范寥也。高宗得此书真本,大爱之,日置御案。”陆放翁所记与范寥所记大致相近,只是范氏重新看到的是抄录本,而陆游所说的宋高宗爱不释手的则应是真本。按此一说,《家乘》从失传于世到重新浮出水面,这一段时间约有三十年,非罗氏《鹤林玉露》中所说的上百年。
对于上述种种疑点,从南宋时起就有不少学者试图作出考证分辩,而且大都是围绕范寥的传奇身世和《家乘》失而复得之谜两则事例来展开的。无论是王明清的《挥麈后録》、曾敏行的《独醒杂志》,还是地方志类的《京口耆旧传》卷五《范寥传》、《广西通志》卷八十六《迁客》,说到范寥的经历除年代和辈分上稍有差别外,都提到了其侠士似的传奇人生和抵宜州从游山谷之义举,这一点正好证实了费衮《梁谿漫志》中有关范寥的传奇经历并非空穴来风。
疑点最关键之处是《家乘》的失而复得。一些学者认为有过“盗窃”前科的范寥,肯定懂得黄庭坚书法的极高价值和升值潜力,其所作所为实有监守自盗的重大嫌疑。清人鲍廷博在将《家乘》收入《知不足斋丛书》时,在跋语中就说:“是罗(大经)所谓唐生者,即范(寥)之讹,而《漫志》(梁谿)为得其实也。”以治学严谨称名的鲍氏认为罗大经错将范寥为“唐生”,尤其是“后百馀年”的说法,乃是他“未见版本”的缘故。
另一清人叶廷琯在《吹网录》中《山谷<宜州家乘>非原本》条目推测所谓“唐生”,疑即《家乘》中提到的“唐次公”,而“二月以后不复见其名”。叶氏认为传世的《家乘》很可能经过范寥的篡改,如“自其(范寥)三月到宜之后,略不齿及唐、蒋二人名,其中不能无疑。盖寥本倾险之士,细味其序文前后诸语,及以窃逃翟氏银器事揣之,《家乘》之失,当即寥所藏匿,而托言他人持去,其藏匿者正为作计削去唐、蒋之名,独攘其美。故事阅三十年,又托言友人录寄而刊板。曰‘录寄’,明非原本,此以避时人索阅山谷手书,且可意为粉饰,争名之心,至此可为极巧,而亦极苦矣。”叶氏还认为后来归黄伯庸之《家乘》为未经删改的“原本”,“果然一睹,则范、唐、蒋三人之事,不难晓然明白。”然而,叶廷琯此说只顶多算是情景还原推理,或者说是臆测,因为罗大经的《鹤林玉露》没有明确说史弥远所得即是佚本的“原本”。看来《家乘》的真伪存佚与山谷的丧葬后事一样,也成了一道难以决疑的千古公案了。
一代文豪黄庭坚客死宜州贬所之事,对于处在风雨飘摇中的北宋朝廷来说,不过如一滴雨点洒落在江河悄无声息,激溅不起一圈涟漪。黄庭坚是被放逐之臣、待罪之身,尽管昏庸的宋徽宗从艺术内行的角度赞赏过山谷的书法:“黄书如抱道足学之士,坐高车驷马之上,横斜高下,无不如意”,但在蔡京、童贯之流的把持下,当时黄庭坚的诗文及书法作品,均在查禁销毁之列。
历史上王朝兴亡交替的经验反复证明:奸佞小人得势,犹如自寻掘墓人;贤良忠臣被逐,恰似自毁长城。这往往是与末世王朝相伴而生的一出活报剧,既有曲折起伏的情节,也有入情入理的结局。不是吗?距山谷之死仅短短的二十二年,曾经盛极一时的北宋王朝,就在强大金人的铁蹄践踏下而走向了覆灭。
也许是命运之神的安排,也许是历史的巧合,一代诗派宗师黄庭坚出生于江西分宁,逝世于广西宜州。据《宜山县志》记载,当初黄鲁直刚羁管宜州时,即就有术士曰:“宜字乃直字有盖棺之义也。鲁直其不返乎?”一年多后,这个拆字先生的测算竟得到了应验。
山谷先生辞世和归葬故里后,许多宜州民众尤其是读书人仰慕怀念他,在他病故之地小南楼上造亭建祠,亭内供奉他的木刻像。一一七七年,宜州太守韩璧上任伊始,即慕名前来视察小南楼,凭吊山谷先生。他认为小南楼太狭隘,不宜祭祀,遂主持在城外另建了山谷祠。
一二〇八年,黄庭坚的豫章同乡张自明任宜州教授摄州事,又在黄庭坚到宜州时最初居住过的黎氏居址上建龙溪书院。书院辟有龙溪书堂、藏有山谷旧像的藏书阁和衣冠墓。每年的春秋时节,书院都祭祀山谷先生,以山谷先生为榜样勉励后学之士。龙溪书院历经元明清三朝及民国,始终办学不辍,为宜州培养了人才,承续了文脉,这就是黄庭坚在宜州的价值所在,也是文化的价值所在。
山谷祠、黄庭坚衣冠墓、黄庭坚画像石刻、山谷路,这几个关键词,没有一个不与江西诗派鼻祖黄庭坚在宜州的日子息息相关。非常可惜的是,到一九七八年五月,因为当地一家工厂扩建职工宿舍,将具有七百多年历史的山谷祠拆除,致使不可复制的大量文物被损毁。一九八六年,宜州市在会仙山南麓重建山谷祠和衣冠墓。二〇〇五年,鉴于该祠年久失修,宜州市又在会仙山南麓今址重建了山谷祠。
尽管往事越千年,然而山谷晚年在这里走过的一段精彩艺术人生,仍然在感动着无数的宜州人;山谷祠中袅袅升腾的轻烟、不绝的祭祀香火,表明人们不会忘记他,永远纪念他,表明一代大文豪黄庭坚的英名,永远铭刻在宜州人民的心中。
第十五章:客死贬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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