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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竹山:童年的屋顶

来源:修水网 作者:周惟 人气: 发布时间:2024-12-06
在水上  放弃智慧
停止仰望长空
为了生存你要流下屈辱的泪水
来浇灌家园
生存无须洞察
大地自己呈现
用幸福也用痛苦
来重建家乡的屋顶
放弃沉思和智慧
如果不能带来麦粒
请对诚实的大地
保持缄默  和你那幽暗的本性
风吹炊烟
果园就在我身旁静静叫喊
“双手劳动
慰藉心灵”
——海子《重建家园》
  多年以后,当我读到这样的诗歌,脑海中首先浮现的,是我家曾经的那座吊脚楼。
  我知道,唤它作吊脚楼,等于立刻唤来了纳闷与误解。世上不会有两个生活经验完全一致的人,而各自的生活经验无疑会大大影响他的阅读。当我们读到一座石桥,我们头脑中的那座在很大程度上由我们自己建造;当我们读到一个林场,我们仿佛身临其境的那个其实根本禁不起现实的推敲。几乎可以肯定,它们不是作者要告诉我们的那座石桥、那个林场。当我提起吊脚楼,人们马上联想到的是什么?是鄂西,还是湘西?是苗族,还是侗族?是风情,还是浪漫?
  坦白地说,这样的联想会在瞬间摧毁我叙说的愿望。我家的吊脚楼,既无风情,也不浪漫。就是湘西的吊脚楼,在我的经验世界里,也不具备这两种特质,更多的,倒是那窗子后面时光的晦暗与生活的辛酸。 内容来自xiushui.Net
  从建起到拆除,那座吊脚楼的存在大约只有五年,如今,在它曾经矗立的地方,早已是蔓草萋萋。我无法向任何人,包括我自己指认它。我唯一能做的,是努力还原岁月的真实,或者,干脆沿着记忆的路,重新走向它敞开的大门。
  小时候,我曾绕道,下到河岸,在楼底那长长的木桩旁打转,心中满是疑惑,不明白几根并不粗实的木头是怎么支撑起这么一座楼的。楼正面搭在马路沿上,其余三面悬空,从我的视角看来,确实惊险异常,仰头久了,就觉得那楼摇摇欲坠,木板、木柱的暗处传来“咯吱”的响动。
  有时,我小心地在木桩上踢几脚,脑海闪过秘而不宣的念头,这念头因“恶毒”而带来某种快感。当然,只是瞬间的快感而已,更何况它还来自我这样老实的孩子。我由此多了个心眼,忍不住四处望望,祈祷着不要有别人来搞破坏才好。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杞人忧天,反正那楼一直稳稳当当地悬在头顶,楼上笑语喧哗。
  随后,我钻进了旁边的石桥洞里,钻进了一堆伙伴中间,我们和对岸一群年龄相仿的孩子约好今天大战一场。这是一座石拱桥,虽小,却有个正儿八经的名字,叫“姑嫂桥”,一个小姑和嫂子的传说令人对它陡生敬意。年久失修,桥身已有多处损坏,但仍是河上唯一的通道。桥两侧各有四五个桥洞,大小层递,彼此连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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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和“敌人”各据一端,摩拳擦掌,紧张地做着最后的准备。“武器”已经分发完毕,弹弓扯得“噼啪”作响,铁丝枪的机关也都试了一遍。我因为身体孱弱,得到特殊照顾——负责制造“子弹”。钻进最小的洞里,躬身坐下,拿起那些废弃的作业本,撕开,剪裁,折叠,我做出的是最结实的“子弹”,等战斗打响,它们就将像春天的白色花雨一样飞过河面。
  但其实,因为距离太远,再结实的子弹也伤不到人,顶多在胳膊或小腿上留下一粒红印。更多的时候,我们用疯狂的叫喊和蹦跳来震慑对方。
  战斗结束,已近中午,我们一身汗一身泥地从桥洞里出来,敞开衣襟,站在河边吹风。阳光明澈,大山苍翠,林场一河两岸,散落着几百户人家,热闹又安详,那一刻,我们胸脯挺得那么高,大概觉得自己和眼前的一切就等于全世界。几年以后,当我离开林场,车子颠簸盘旋,半天钻不出群山的环抱时,我才明白,我们的世界不过是上天随意丢在山涧里的小石块。
  我扭转头,看见自家的吊脚楼上炊烟升腾。母亲正忙,没空叫我吃饭。我留意着脚下那些形状各异的石子,慢慢地往回走。
  在后来的年月里,我曾多次追问父母,楼是什么时候建造的,他们支吾半天,硬是想不起来准确的时间,只说是上世纪80年代中期。不过,在遗忘这件重要事情的同时,他们却清晰地记得围绕建楼而产生的那些大大小小的风波。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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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只能说,痛苦与屈辱有时是生活更强大的内驱力。因为贫穷与早孤,父亲的童年没少遭遇冷眼和叱骂,当他退伍返乡,当他成家生子,当他的大儿子我开始上学读书,我想,在他和母亲的心中,是不是蓄积了一股劲儿,要不惜一切代价,为这个家闯出一条路来。
  他们将建楼的地址选在姑嫂桥头,这个举动一开始就遭到林场某些人的激烈反对。食堂在桥头侧下方,屋脊高出路面,要建楼,就得改动食堂,父母向来行事谨慎,但在这点上,却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果敢,他们亲自动手,修整了食堂的一截屋脊,降低它的高度,使得吊脚楼的楼底刚好可以通过。
  食堂生意冷淡,形同废弃,所以一些人大为光火,却又无可奈何。就这样,父母的吊脚楼在桥头矗立起来。只是,所谓的吊脚楼,现在回想,也不过就是一间极为简陋的木板房。
  挂上餐馆的大黑字招牌后,父母便开始了也许是他们一生中最忙碌、最辛苦的日子。每天,还是半夜,母亲就要起床,准备早餐,包子、油条、麻花、面条,早餐的样式很丰富。天刚蒙蒙亮,把门板一块块卸下来,一天的生意就算开始了。中午和晚上是饭菜,大木甑蒸的米饭,家常菜,不时还有野味,用粉笔写在门口的黑板上。
  客人络绎不绝,高声谈笑,店里永远都是那么热闹,母亲忙得没有歇口气的工夫。到了晚上,客人散尽,将门板重新一块块安上,围裙还没解下,母亲就伏在餐桌旁,借着电灯昏黄的光,仔细地算账,嘴里念念有词。这灯下的一幕深刻地印在我的脑海里,就像一幅浮雕作品,当所有的热闹喧哗都已暗淡,惟有它,从岁月的底版上凸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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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了勤快和手艺好,父母待人还异常热情,这带来的直接结果是,店里的生意旺得像炉膛里的火。我家对面还有一家餐馆,生意冷清,以致它留给我的印象,总是那阴暗的店堂,和门口一个缩起身子晒太阳的老人。仅一路之隔,却似乎所有的人都转到我家这边来了。说真的,若没有这鲜明的对照,我或许还不敢肯定自家生意的红火。
  日后,在课本里学到“门庭若市”和“门可罗雀”此类成语,我想,生活早已给了我足够明晰的解释。不仅如此,就连对岸的林场招待所,生意也受到不小影响,招待所的负责人来找我母亲,说请她去上班,不用干什么活儿,一个月给一千多块钱工资,言外之意是你这店不能再开下去了。母亲断然拒绝。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暗中闹到场里,最后,场长坐不住了,站在办公楼上对着我家指指点点,说这样下去怎么能行,非拆了不可!
  我不知道在那个年代,做点小生意,面对种种荒唐的嫉妒和指责实属“正常”时,父母心里有没有过偶尔的惶惑,我只知道,是更强烈的信念支撑他们度过了艰难的时日。
  店面一侧用货架隔出了一小块地方,卖点日用品,不上学的时候,我便经常守在这里。有人来买烟,我朝厨房的母亲喊起来,问清价钱,把烟和找的零钱一起从窗口递出去。没人来,我就倚着窗子看风景,看从大山深处流来的蜿蜒清澈的河水,看桥栏缺了两处的姑嫂桥,看下到河岸的宽宽的石阶,看对面新的办公大楼和旧的街道屋舍。我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在窗口挂一个风铃,最简易的那种也行,二十多年过去,我的感觉告诉我一定有,因为天那么蓝,风那么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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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过多久,家里买回全林场第一台电冰箱,在孩子的眼里,这可真是个又占地方又没什么用处的大家伙,幸好它还能做冰棍儿。清水冰棍儿五分钱一根,牛奶冰棍儿就要一毛了,那是母亲买来牛奶粉,掺在水里做出来的。我守着冰箱,一边将冰棍儿卖给那些蜂拥而至的小孩,一边盯紧站在一旁、口水流得老长的弟弟。
  那时,父亲已经转正,仍时不时要到大山里去,一去就是几天,甚至一个星期、一个月,回来时给我带来许多新鲜的见闻。有一次,他们在山里呆久了,馋得不行,买了当地人家的一只狗,却发现没有盐,正不知该怎么办,有人灵机一动,拿出随身带的榨菜,他们就用这些榨菜炒狗肉,美美地饱餐一顿。
  在父亲的讲述中,我似乎还能看到山林里伐木丁丁的繁忙景象,听到嘹亮的劳动号子在溪谷回荡。山头立着高大的支架,拉起手腕粗的钢索,砍下的树木被拖到支架旁,成吨捆绑,顺着钢索,由一个山头溜向另一个山头,那长空呼啸、穿云破雾的气势令人惊叹。树木几经辗转,最终顺着山沟溜下,安置在山下的场地里,经过简单加工,被一车一车地拉走。洪水暴发的时候,树木、竹子运输还可以走水路,扎成排,顺流而下,但要极为小心,遇到河水转向,瞬间失误,便连排带人冲了出去。据说就有人因此丢掉了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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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么,在赣西北这个小小的林场,聚集了大量的外省人,就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儿了。湖南的,江苏的,福建的,据说有十几个省之多,操着各种口音,有的来做工,有的来做生意,有的短暂停留,有的则是终年常驻。童年时,我经常看见,大卡车轰隆隆地从门前驶过,车上满载着杉木、松木、竹子,有时是钨砂,车子停下,就有几个外地人朝我家的吊脚楼走来,暮色中,他们面目模糊,大声说着我听不懂的话,身上散发出奇怪的味道。
  在当年,我对这些人没有好感,我认为自己无止境的等待就源自他们。我坐在矮凳上,计算着上学的时间,等着母亲给我端来一碗饭,但母亲太忙,顾不上我。我盯着客人们脏乱的头发和外套,盯着他们嚼动的嘴和面前杯盘狼藉的桌子,又恼怒又焦灼。他们将一只脚踩在长条凳上,卷起裤管,露出黑色的有花纹的丝袜,这在我看来倒挺新鲜,因为我们那里人不穿这种袜子。难看死了!我在心里狠狠地说。终于,在我等得实在不耐烦,开始大吼大叫的时候,母亲给我盛来了饭菜,大多时候是客人剩下的,胡乱地堆在一个碗里,我匆匆忙忙扒几口,提起书包就往外跑。
  很多年后,我开玩笑似的问母亲,您那时老给我吃别人的剩饭剩菜,不怕不卫生吗?母亲嗫嚅着,不知怎么作答。还是我自己给出了答案,在当年山里人家的心目中,其实还没有什么卫生的概念,毕竟节省是更重要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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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就只能继续等待,怀着一个孩子对世界的满腔仇恨。终于有一次,这仇恨爆发出来。那几天,家里买了一只野兔,用笼子关着,放在门口。我蹲着看它,这脏兮兮的三瓣嘴的家伙,毛丛粗粝,结着一颗颗暗红色疙瘩,跟坎下人家后院里养的小白兔没法比。我打量它,就像打量一盘鲜辣可口的兔肉。
  一天中午,放学回到家,发现门口的笼子不见了,我兴奋异常,头一次极有耐心地等母亲忙完,我似乎还闻到客人的桌上飘来和往日不一样的香味。终于,母亲端来了饭菜,我扒拉了几下,平常的蔬菜,压根没有兔肉的踪影,我愣住了,一阵委屈涌上心头,我用力推开碗,大声质问母亲,然后夺门而出,泪水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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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表哥追上我,将我背起来,我靠在他肩头,依然泪流不止。表哥不住地轻言抚慰,至今,我还记得他对我说过的话,那时他也不大,上初中,却说出了让我现在想起依然感慨的话,他说:“走路不能只盯着脚尖,要看远一点,生活也是这样,眼光要长远一些!”我不得不承认,这话堪称人生至理。
  只是,想起当年的事,不知为什么,眼底仍有泪花。要问其中的复杂涵义,这回,恐怕我是解答不清了。
  三年后,父亲调任别处,我也要去外地读初中,我们一家人先后离开了林场。吊脚楼及楼里的东西一并留给了一个叔叔,可是,一年后,这个叔叔也离开了林场。很多年我们没有回去过,以致于楼是什么时候拆除的,我追问不休,也只得到一个模糊的回应。 HULING
  因为诸多原因,如今的林场早不复当年盛况,我原本以为这么一块荒凉的地方,抛开它该是义无反顾,没想到许多年过去,我对它的想念却是日甚一日。
  父母的辛劳换来我们衣食无忧,母亲对此一直很骄傲,她说:“那两三年我存下了好几万块钱!”而我,心思走得更远,著名作家迟子建追忆她的故乡,写道:“当我童年在故乡北极村生活的时候,因为不知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我认定世界就北极村这么大。当我成年以后到过了许多地方,见到了更多的人和更绚丽的风景之后,我回过头来一想,世界其实还是那么大,它只是一个小小的北极村。”
  我只能说,虽然生活经历不同,这里却没有任何纳闷与误解。是的,我有着和她分毫不差的感受。
责任编辑:周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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