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姨公郑国鼎,是一位读过黄埔军校,在淞沪战役和南京保卫战中打过日本鬼子的军人 。
我第一次见姨公,是小学六年级放寒假时节,我和比我大三岁在渣津中学读书的母舅,去姨公家玩。姨公的家位于东港乡西源村。是一座土筑的破旧老平房,座落在半山腰中,屋后古木参天,几个人合抱的大松树随处可见,树下的松脂流得堆满一地,那天,我装满了两大荷包松脂。
姨公姨奶见我们两个晚辈的到来,很是高兴。我环顾了四周,靠墙角用砖砌着一个火塘,上面挂着一个“推筒钩”,钩上挂着一把瓦壶,水烧开以后又换上生铁炉罐煮饭,炉罐里尽是薯丝,只是因我们的到来,在一边放了点米,这是通常招待客人吃的“间饭”。火炉边放着一个陶罐,姨奶拿出一块留了多时的腊肉放了进去炖,腊肉炖熟了,姨公把肉放到砧板上吃力地切。借着火塘中跳动的火光,我才看清了眼前的这位姨公,花甲已过的年纪,中等身材,背已驮得很厉害,头发谢顶,脑门上面光得发亮,穿着一身破旧的黑色棉衣裤。我都不敢相信他曾经是一位热血报国,沙场杀敌的军人。吃过晚饭后,他们坐在火塘边和我们聊天,说目前只是借住在这个看山的屋子里,村上人对他很好,他说队上丈量土地,没有一个算得面积出来的,因为有文化,都是他这个读了书的人派上用场,他的神态中充满着骄傲。并说你们两个孩子要好好读书,长大后做个对国家有用之人。在姨公家住了一个晚上,我们就回家了。
待我第二次见到他时,已是文革中的1968年冬。那时我才15岁,已是一个下放插队知青,队上指派我参加“贫宣队”,恰好进驻东港西源村。姨公因为有过旧军人的历史,自然成了“地富反坏右分子”,冬天修水库时,一天到晚挑土,人家休息时,他们还要跪下认罪。我见到姨公姨奶时,竟然装做不认识他们,以表示自己的革命立场坚定。记得有一位另村抽调来的年轻的贫宣队员,他去审查姨公,为了表示对阶级敌人的仇恨,见面就一个耳光重重地打在姨公脸上,喝令“跪下!”这样无缘无故把一个60多岁的老人下跪抽耳光,又还是我的姨公,我在旁看见又不敢做声,心里真不是滋味。很多年后,我与尚在人世的姨奶说了不敢认他们的事,心中甚为愧疚。姨奶说,你怎么敢认,那是什么年代,对我表示理解。可是,我到今天仍是非常有愧,叫声姨公姨奶又有何妨?一个涉世未深的青少年在极左年代中思想是何等的单纯幼稚。
姨公郑国鼎何许人也?年岁的增长,历史知识的积淀,我后来了解到,姨公祖籍东港乡台庄村,生于1905年,出生于贫苦农民家庭,兄弟4人,他最幼小,家长便培养他从小学、中学一直到九江师范毕业,受孙中山领导的辛亥革命影响,投笔从戎,投考黄埔军校八期。毕业后,分配在著名爱国将领张治中领导的中央军第五军八十八师(师长孙元良)二六二旅(旅长朱赤,我县上衫人,8年抗战中全国64名为国捐躯的国民党将领之一,也是姨公的姐夫)五二八团二营五连,任连排长职务。一九三七年八月十三日,日寇大举进攻上海,企图进逼南京,迫使国民党政府完全投降,姨公所在的部队与日寇激战在上海的最前线,三个多月就睡在战壕里。在那山河破碎,中华民族受辱的时刻,姨公始终身先士卒,抱着与阵地共存亡的决心,与日寇作着殊死的争夺,几乎每天都在敌人的飞机大炮轰击之下战斗,几天几夜不能睡觉。身边倒下的战友成堆,据说淞沪战役中国守军的伤亡,在日军的优势兵力面前,每天平均高达一个师,由此可见战斗的惨烈。但日军同样未能突破我防线。后因该军连续作战,伤亡惨重,疲劳不堪,国民政府中央考虑让新参战部队接防,第五军退下休整。因新参战部队缺少训练,作战经验不足,加上日军迂回自杭州湾登陆,被日军突破防线。10月26日晚50 万军队转移,姨公所在旅除五二四团团长谢晋元率第一营固守四行仓库,余部均由旅长朱赤随第五军率领退保南京,调往南京雨花台又开始了南京保卫战,日军以海陆空三军优势部队包围,连续猛攻,守城部队伤亡过重,未有援军,12月13日又被日军突破防线,南京沦陷,中央国防部急速下令,全军撤退。在这次战斗中,旅长朱赤前线指挥,被日机轰炸阵亡,壮烈殉国。姨公侥幸突围,泅水渡江逃生,辗转回到修水。据姨奶回忆,在那样艰苦的战斗里,战后回家时,头发蓄得老长,胡子一大把,骨瘦如柴,姨奶都认不出自己的丈夫了。在这次撤退中,有十几万部队因无船只未能渡江撤退,后被日本鬼子在惨绝人寰的南京大屠杀中大部分杀害。所以说,姨公也是一位南京大屠杀的幸存者。
姨公郑国鼎是一位深明大义的人,在国难当头时,毅然满腔热血参加抗日。淞沪抗战后,他升任中校副大队长,上校大队长职务,调到湖南省武冈设立的中央军校,当军事教官,培训多批军官,奔赴抗日前线,打击日军。1945年8月,日本无条件投降,全国抗战胜利。1946年部队裁军整编,姨公又被调某部任副师长(未到职)率军赶赴东北,参加内战。姨公看到日本鬼子对我同胞烧杀抢掠,尸骨成山,满目焦土,民不聊生,现在胜利了,又不能让人民休养生息,反而国民党又发动反共反人民的内战。无奈官职微小,军令如山,所以向上级连续申请愿退伍回乡。经核准后于1946年在武汉办理退伍手续,回到修水家乡,在修水县国民政府安排兼监察委员,任县公路建筑总指挥。他还在东港台庄乡创办了中心小学,自荐担任校长,从事教学工作多年,使众多贫苦子弟入学。
1949年6月,解放军渡过长江,进逼修水,修水反动势力惊慌失措。县长吴懋松主张和平解放,保安团长吴抚夷主张一战不胜则走。吴懋松急速要求各界人士开会磋商,姨公郑国鼎被请出来参加会议,郑当场驳斥吴抚夷,长江天险已被突破,蒋介石逃到台湾,正规部队尚且不能抵挡,你部何能一击,修水弹丸之地,岂能守住,为修水人民,也为了你自己,甘愿接受改编,与会人员都同意此建议,并推举郑国鼎、石乐天到三都解放军团部,会见了团长周德宾,政治部主任唐占印,迎接解放军分三路进入修城,受到修水县人民热烈欢迎。随之对吴抚夷反动武装予以缴械遣散。
姨公郑国鼎,是一位重大历史事件的亲历者,参加过炮火连天的淞沪血战和南京保卫战,负过伤,后因体弱,才调任军校工作,为国家为民族作出了一定的贡献。在每当国家民族的重大转折关头,他头脑清醒,能正确把握自己,使自己始终站在不以人民为敌的一边。特别是他认识到当时国民党的腐败,不参加反共反人民的内战,并在修水和平解放中作出自己的努力。解放后,他不再过问政治。1950年大镇压期间,考虑到他是一位抗日军人;在抗战回乡期间,遇到有人以阻敌进犯为由要炸毁渣津的文物古石桥——福星桥,他分析敌情认为日寇离渣津甚远,桥乃文物古迹,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破坏,出面制止,保护了文物;他兴办教育,并经常做有益于人民的事情,故从轻判刑六年在彭泽芙蓉农场劳改。期满释放回家,参加集体劳动并在大队兼会计助理,帮助核算。直到文化大革命,又被揪斗多次,并在卫红水库挑土筑坝,日间挑土,晚上批斗,六旬老人哪能经受如此折磨,以致一病不起,家境一如我前所述,贫寒交加,又无钱医治,于1969年11月去世,终年64岁,死后连石灰都没有,草草安葬。我想要不是文革这场灾难,姨公已经被人民政府改造成奉公守法的公民,他们会凭着自己勤劳的双手,过着朴素的农家生活,度过他们平静的晚年。
当此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之际,我写此文遥祭远去的姨公以及为民族复兴而奋斗逝去的先烈们,并告慰你们,你们为之抛撒热血的祖国日益强大,中国人民受欺凌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民主与法制日益健全,文革悲剧将不再重演。不管风云如何变幻,人民是不会忘记你们的!
江西省修水县科技局涂建勋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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