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 浏览: 次 作者:景玉川
一
修水是大县,幕阜山脉与九岭山脉像两个大括号将其囊括。今天的铜鼓县民国以前也属修水,其疆域之辽阔为江西之最。境内峰峦溪谷错落,山水如画,人文积淀丰厚,可惜交通十分不便,让人闻而却步。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从九江开往修水的班车每天仅有一班。进大学之前,我在九江柴油机厂当工人,1976年早春,我有幸以“下乡支农”修理柴油机的名义第一次去修水。清晨6点,我们坐上去修水的班车从九江出发,36座的老式客车在坎坎坷坷的沙石公路上颠簸了一整天,近修水时,车窗外夜幕低垂,城内则满街灯火了。
那时懵懂无知,对修水的历史文化不甚了了,虽然与同去的伙伴在县境内漫游闯荡了半个月,粗粗领略了这个县的山水风光,却不知修水还有三处风流蕴藉、令人心仪的名胜:一为双井明月湾,一为桃里陈家,一为黄龙山。
多年以后,交通大有改善,我再去修水时,在朋友的帮助下,终于去了双井明月湾,也去了桃里陈家大屋。这两处离县城都不算太远,虽也想访黄龙山,但去黄龙山的里程比从修水城去九江还要远得多,且车也不易找。虽想再求朋友,但难以启齿。
地处湘、鄂、赣三省交界处的黄龙山风神灵秀,不但山麓的黄龙寺是佛教禅宗临济宗黄龙派的祖庭,闻名远近,黄龙山还是修水与汨水的发源地。七百里修河从这山间汩汩涌出,渐渐汇聚成浩荡的大河,流经黄庭坚的家乡双井明月湾;小溪汨水虽少为人知,但它却是汨罗江之源(与罗水合流后称汨罗江)。提起汨罗江,每一位亲临汨水者都会肃然起敬,因“三闾大夫”屈原就自沉于这条江。“屈平词赋悬日月”,屈原是中华历史上座标式的人物,他的人格情操与诗歌成就,足以雄视百代;而双井黄庭坚的诗、词与书法,在南、北两宋均堪称一绝。两位文化大家因汨水、修水与黄龙山相连,黄龙山即使再偏远,这儿的峰峦溪谷、泉石烟霞与草色天光,都会有一种特殊的亲和力,让人感受到文化的温暖以及潜藏于历史深处的神圣。
黄龙寺
二佛教发展至中唐,主张“顿悟”的六祖慧能创立的南宗禅,渐成禅宗主流。到慧能弟子七祖青原行思(?-741年)和南岳怀让(677-744年)时,南宗人才济济,盛极神州,并开枝散叶,生出五大支派:青原行思传衍出曹洞、云门、法眼三宗;南岳怀让则生发出临济、沩(wèi)仰二宗。而临济宗又传衍出杨岐派与黄龙派,这就是禅宗的“五家七宗”。“五家七宗”中,以临济宗与曹洞宗法脉传承最久。
五代十国后的宋初,临济宗也面临衰颓。杨岐派与黄龙派及时兴起,使临济宗得以延续并再度辉煌。
杨岐派与黄龙派几乎同时诞生,杨岐派的创立者方会(992-1049年)与黄龙派创始人慧南 (1002-1069年) 都是江西人,二人都曾师从过石霜楚圆(986-1039年) 。方会为袁州宜春人,慧南则是上饶玉山人,他们都在融会其他宗派精髓后,创立了新的禅法而自成一家。方会晚年驻锡萍乡杨岐山,慧南则入主修水黄龙寺。杨岐派(宗)与黄龙派(宗)二派后来都远传日本与东南亚、欧洲及更广大地区。
禅宗主张“不立文字”,所以各派禅师在授徒示法时,一般用问答或动作,或二者兼用的方法启示僧徒,使他们“顿悟”。问答对话谓之“机锋”;动作则称为“棒喝”,是禅宗高僧接待初学者的方法和手段,也是僧人之间相互启悟与交流的方式。黄龙慧南禅师接引弟子的著名方法,被称为“黄龙三关”,即法师三问对方:“人人尽有生缘,上座生缘在何处?”“我手何似佛手?”“我脚何似驴脚?”这伴随伸手与垂脚的“三问”,一般僧人茫然不解,但还是有悟性高的僧徒能“顿悟”佛法。慧南的“黄龙三关”很快传遍佛界,黄龙宗也由此声振禅林,子弟横批天下,在佛教界产生巨大、深远的影响。
禅宗的“机锋”与“棒喝”,对于“法门之外”的现代人来说很难理解。慧南的“黄龙三关”也一样,普通游客对此也不知何意。
高僧圆悟克勤属慧南徒孙辈,他“顿悟”时所吟偈诗的故事,也许便于今人了解所谓“顿悟”是何意。
佛理是对个体生命的自明自救意识,可以意会,却难以言传。
圆悟克勤(1063-1135年)为杨岐派高僧,年轻时曾师从云门、黄龙诸家,到过黄龙山黄龙寺。他在黄龙寺参学时,住持晦堂祖心(1025-1100年)是黄龙派开山祖师慧南的大弟子,他对圆悟克勤颇为欣赏,并预言:“他日临济一派属子矣”!
圆悟克勤后来果然成为著名禅师,被誉为“丛林三杰”之一。北宋皇帝徽宗与南宋高宗曾多次召他问法,并赐紫衣与法号。他一生留下了不少佛教著作,其中《碧岩录》在禅宗史上影响很大。
圆悟克勤悟道之前,也一直难以准确理解什么是道,并为之苦恼。有一次,他的师父法演引导他人时,用了两句古诗作比拟,想启发对方,可惜那位僧人仍茫然不懂,这时,站在一旁的圆悟克勤却顿时醒悟。因为禅道不可说,如鱼入水,冷暖只能自知。圆悟克勤即回房写了一偈,共四句,后两句道:
“少年一段风流事,只许佳人独自知”。
圆悟克勤从此开悟,他的这四句类似“情诗”的偈,人称诗中诗、禅中禅,写得非常美,又充满哲理,千古流传。
“开悟”是佛教的一种心灵体验。悟道路径各不相同,难与人言,如何适意,惟有自己才能体验,没有共同的表达语言。“只许佳人独自知”,写得贴切自然,又不乏幽默,却道出了其中的奥秘。
“黄龙三关”也一样,教诲人们参禅悟道没有固定的形式或解释,只有自己通过体验,才可能恰到好处地表达出来。
黄龙慧南11岁出家,19岁受具足戒后遍参诸方,融会贯通各派。他先后参访过云门宗、曹洞宗等多派高僧,后拜在临济宗楚圆禅师门下,并在楚圆禅师引导下开悟。
慧南禅师与庐山有缘,开悟前后曾两次在归宗寺。归宗寺为庐山山南“五大丛林”之首,因归宗寺和慧南的名声,人们纷纷前来参禅问道。1051年,归宗寺不慎失火,寺院尽毁,住持慧南也因此被投入监狱。官府追责,狱中对他严刑拷打,但他将全部责任自己承担,绝口不言他人,并拒绝进食,二个月后终于被释放。
出狱后的慧南一度去临济宗祖庭宜丰黄檗山,宋英宗治平二年(1065年),洪州(南昌)知州程公孟请慧南入主黄龙寺,黄龙宗这才名至实归。(此说时间有误差,因程公孟于1064年离开南昌。)
慧南大师入主黄龙寺时已是晚年,禅风已变得十分朴实。一方面他让学人自参“三关”,一方面上堂说法开示学人时,多正面引导,谈自己的人生体验。他给王安石等人的信,就写得简洁、通达而睿智。
慧南被奉为黄龙派祖师。由于黄龙宗风的巨大影响,黄龙宗高僧辈出,弟子与再传弟子遍天下。据说慧南得法弟子有83人,多为名山大寺住持,其中有任东林寺住持的东林常总,连高丽国师也坦然奉佛,皈依于黄龙五世门下。
黄龙山劈剑石
三宗教有利于社会的稳定与和谐,给人以内心的平静。
任继愈先生说:
“任何一个国家,不可能没有自己的宗教信仰,不然不可以维系一个有着五千年文明史的国家和民族”。
荷兰人许理和在他的《佛教征服中国》中说:
“佛教是一种对世界的阐述,是一种救世之道,一朵生命之花”。
中国士大夫们与中国化了的佛教,特别是禅宗,交往频繁,有着较多的心理契合。黄龙宗对生死万物的豁达境界,使周敦颐、王安石、苏轼父子、黄庭坚、张九成、张商英、陆游、周必大、张孝祥、张即之等大儒都乐于与之交往。这些具有儒家文化节制与兼济天下情怀的精英,有的还是黄龙宗的方外弟子和大檀越(施主)。
修水的黄庭坚与家乡的黄龙寺自然交往深厚,他为黄龙祖师慧南写了《黄龙南禅师真赞》;为慧南弟子晦堂祖心写了《黄龙心禅师塔铭》及《为黄龙心禅师烧香颂三首》。黄庭坚与慧南徒孙、祖心弟子灵源禅师交往甚密。本文开头引用的黄庭坚的那首诗诗题很长,但包涵内容丰富。原题为:《自巴陵略平江、临湘、入通城无日不雨,至黄龙奉谒清禅师继而晚晴邂逅禅客戴道纯款语作长句呈道纯》。据《黄庭坚全集》介绍,黄庭坚此次风雨兼程赴黄龙寺,是为了拜见清禅师(灵源法师),并为禅师校读其所著《南昌集》。到寺后,他又邂逅居士戴道纯,二人谈吐融洽,黄庭坚还作长诗以赠。
戴道纯不过是位寺丞(佐吏,地方官僚属),史上籍籍无名,但黄庭坚与他见面后能与他恳谈,并赠之以诗,说明戴道纯这位佐吏知识与视野也不可等闲视之。
三省交界处的黄龙寺山重水复,偏远难行,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交通尚且如此不便。古时去黄龙路途艰难更是可想而知。那时从江西去黄龙山,大多绕道湖南湖北。佐吏戴道纯像黄庭坚一样冒雨拜谒黄龙寺,黄龙宗的魅力可见一斑。黄龙寺没有物质之富,却有着精神之富。
黄庭坚手书“灵源”
文化大家们为黄龙寺留下了不少题刻,黄庭坚为灵源法师建了“灵源”桥,还留下了 “灵源”及其它题刻;张孝祥则题有“黄龙山”;其侄张即之题刻有“三关”、“法窟”;韩驹有“翠云洞”、“韩驹駓(pī)驰来游”等。如果交通稍稍方便,黄龙寺一带的石刻会更多。查找史料,除了黄庭坚,张孝祥、张即之叔侄和韩驹等人之所以能在黄龙山留下题刻,大概因为这三位都曾在邻近为官,来黄龙山较为方便。张孝祥先后当过平江知府与长沙知府,其侄张即之曾在平江做过负责粮草(粮科院)的小官;韩驹少时曾师事苏辙,后被人纳入"苏党”而遭贬,先谪陕西蒲城,“后复迁洪州分宁”。被贬分宁(修水)后,韩驹自然有条件带着他的弟弟韩駓、韩驰来游,留下“韩驹駓(pī)驰来游”的刻石。韩驹后来当过江州知府,但从江州去黄龙山远不及修水方便。
南宋之后,由于战乱和诸种缘由,黄龙宗渐渐式微。寺院也屡建屡毁,到清末已盛景不再。但因黄龙宗在佛教史上的地位,纵使黄龙寺没于荒烟蔓草,黄龙山在中国佛教史上仍留下了不灭的烙印,成为一处文化符号,一座精神地标。
十九世纪末,陈宝箴任湖南巡抚,省城长沙与他的家乡修水近在咫尺,却无暇探访。于是在缠绵的乡愁中他写下了《长沙秋兴》:
“峰高回雁倚云斜,
极目乡关感岁华。
……
翘首黄龙居士宅,
更无人问木樨花!”
此间的黄龙寺虽败瓦颓垣,一片荒凉,黄龙寺离他的故乡桃里还有二百多里,但在这位封疆大吏的眼里,黄龙寺仍是家乡的象征。
四
今年五一,我到了黄龙山。头些天还绵绵阴雨,来时却白云清风,蓝天如洗。因为有了高速,曾经需要一、二天时光的旅途,半天就到了。同来的朋友涂开荣曾任修水史志办主任,黄龙乡书记张涛正节日值班,午饭后前县旅游局书记许建也来了。有几位年轻地方文史专家相伴,真可谓“天时地利人和”,再没有比这幸运与“奢侈”的出游了。
“四月山水最清明”。正是农历四月,乡野一派初夏蓬勃的生机。黄龙山脉在西侧蜿蜒,四山不高,峰岭如莲,唯黄龙主峰高峻,一峰独秀,海拔1514.2米,峰顶还有龙湫池。山体似雕似劈,造化成不同形态:试剑石、犀牛望月、石龟问松、八卦石、鲤鱼朝天……这里是道教的“第二十五洞天”,难怪诸多胜迹都散发着道家的仙气。
“天下名山僧占多”。其实,名山也多道家的身影。传说葛玄、葛洪、许逊、吴猛、吕洞宾、陈抟诸位高士都曾在黄龙山留迹,怪不得这主峰很有几分仙风道骨。秋高气爽的日子,你若登临峰顶,可西望洞庭烟波,东眺鄱湖帆影,湘、鄂、赣三省风光尽收眼底。
张孝祥手书“黄龙山”
从乡政府驻地白桥村沿公路溯溪而上,很快到了黄龙寺山门,山门牌坊高大雄伟,右侧石壁上“黄龙山”三个遒劲大字犹为醒目,它为南宋状元张孝祥手迹,应是张在任平江或长沙知府时所书。在长沙,他写下传颂千古的《念奴娇·过洞庭》:“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以张孝祥之大才,也应为黄龙山留下词章,很遗憾,翻遍《张孝祥词校笺》没有找到。继续西行,公路蜿蜒至黄龙山脚,眼前现出一抹平畴,平畴背倚群峰,东向视野开阔,这里是堪舆家们最为称道的围椅状地貌。最早到此建寺的超慧禅师一见,也赞叹此地“凝三山之灵秀,蓄九泉之源流,九关十三锁(关),真佛境也。”
黄垄寺原名黄龙于玕寺,895年为超慧禅师所建。晚唐宋初曾三获敕封,故有“三敕崇恩禅院”之称。慧南大师驻锡黄龙后,寺院开始走向鼎盛时期:殿阁重楼,经藏万卷,香烟缭绕,钟馨悠扬……寺右侧“翠云洞”内一行石刻,告诉人们当年的盛况:
“张颜几、黄叔豹、叔熬、茂来谒长老清公,时堂中有众五百人。建炎乙酉二月甲子”。
“建炎乙酉”是1129年,南宋建立第三年。明《宁州志》载:宋时修水(包括铜鼓)主、客居民共二万,因旧志只载男姓,故当时全县人口应约有四万。而这座黄龙寺僧人当时就有五百多,可见黄龙寺之大!不过,这年十月,金兵南侵经修水入南昌,随后又有流寇李成屡次窜扰。直到“岳家军”扫灭流寇,修水全境恢复安定,黄龙寺才又有了暮鼓晨钟。张孝祥、张即之叔侄到此时,形势已趋和缓,南宋步入稳定时期。黄龙山麓也增添了“岳家军”的岳姓后裔……家国沧桑,令人感慨不已。
寺后有李过墓。李过为闯王李自成侄辈,李自成兵败湖北通山九宫山,部下也散落在幕阜山脉一带。李过晚年皈依佛门,入黄龙寺出家,应了南怀瑾先生言:“宿将还山不言兵,英雄到老尽归佛”。
由于战乱与兵燹,黄龙寺屡毁屡兴,展示了佛教智慧与顽强的生命力。今天在昔日遗址上,心廉法师正率众为兴复寺院而奔忙。
继续上行,一块天然巨石旁有一条小溪,这是汨水之源。我又想起了屈原,想起了历代名人与教科书他的崇高评价:他是“中国文学家的老祖宗”,也是“中国浪漫主义文学的奠基人” ……我想在写有“汨水源”三字的大石旁留影,但红日西沉,汨溪和大石都笼罩在黄龙山体巨大的阴影中。
陈寅恪先生言:中国文化“造极于赵宋之世”。宋代的修水印证了先生所言。查《江西历代进士总名目》,宋代修水有进士103人(元6;明7;清11),黄庭坚一族更是科举联翩,簪缨不绝,黄姓进士多达四十多位;佛教黄龙宗也是在宋代“横空出世”,引得四方“衲子奔趋”;道教的净明派此间也风行于修水。
儒、道、佛是中华文化重要的组成部分,黄龙山不仅是修江、汨水、隽水的发源地,还承载着丰厚的历史。虽经千年风雨沧桑,黄龙山今天依然文气充盈。翻看修水学者戴逢红先生三卷本《黄龙宗简史》,想起从黄龙走出的卢象贤、冷望高诸先生,他们气韵灵动的诗词与书法,仿佛都得益于故乡山水的灵气。
告别黄龙寺,山野暮色浸染。黄龙宗在南宋已渐衰微,元、明的狂禅之风使禅宗门庭自损,五家七宗多有不传,现代科技也给宗教很大的压力。但佛教仍在继续,今天提倡的禅、净双修与农、禅并重应有利于佛教的发展。“真僧只说家常话”。来黄龙的游客,不会再执着于当年佛家“三关”一类的“机锋”,影响他们对此地山水文化整体的美感。
乡政府驻地白桥村是一处较大的集镇。晚饭后,张涛书记和我们漫步街市,大多村镇由于村民外出打工而清冷,白桥镇却街灯辉煌,不显冷落。小镇傍溪,溪名买(加氵)水,也发源于黄龙山,与汨水合流后入湖南平江。这是一条文化之溪,怪不得人说文化之根不在庙堂,而在江湖。徜徉于山水之间 ,黄龙山云奔泉涌,文气氤氲,我仿佛触摸到民族律动的文脉。
第二天依然天朗气清,我们踏上归程。昨天张涛夫人在汨水源为我们灌装了两瓶泉水,我们将这水带回了千里之外的九江。
2023年6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