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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家王波与作家全秋生关于文学的对话

发布时间:  浏览: 次  作者:王波

游走于赣西北山野与北京胡同之间 -----评论家王波与作家全秋生关于文学的对话
  秋生,笔名江上月,江西修水人。作家、资深编辑、书评人。有散文入选《散文海外版》等选刊,其中散文《西四羊肉胡同》入选北京市丰台区2019-2020学年度第一学期七年级语文期末试卷、部编版七年级上册语语文期末复习:非连续性文本阅读精选练习题、2020-2021学年部编版期末复习写景抒情散文阅读专练等三套试卷,出版散文随笔集《穿过树林》《北漂者说》。现供职中国文史出版社。
  王波,1963年出生于吉林省吉林市,现居北京。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作家、剧作家、文学艺术评论家。已在《文艺报》《中国青年作家报》《戏剧文学》《安徽文学》《芳草》《满族文学》等报刊发表小说、文评、剧本二百多万字。剧本《玉碎香消》获第五届中国戏剧文学奖,长篇小说《努尔哈赤后宫秘史》首届浩然文学奖入围。系《新华书目报》《世界文化》等报刊专栏作家。
  面对红尘,不管你是一味消极地迷醉自己、作践自己,还是奋起拼搏、挑战自己、超越自己,最终都无法逃避现实中的种种磨难。在坎坷的生活道路上,我们时刻都会面临着选择和挑战,倘若能够清醒地挑战自我,纵使选择的是痛苦和无奈,只要能坚持下去,痛苦无奈就会变成一种飞扬至极的享受。但是,这极需要勇气。
  -------题记

  王波:祝贺您的新书《北漂者说》出版热销,我作为一名老北漂更关心写作心路,请您谈谈
  全秋生:越是接近泥土的,越是能品尝到生命过程中的芬芳。顾名思义,农民兄弟就是这样一群人,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辍,从土里刨食,向庄稼要粮,整天跟泥巴打交道,风里来,雨里去,离天最远的是农民兄弟,离地最近的也是农民兄弟,在天地之间,唯有农民兄弟最了解泥土的肥沃与贫瘠,最了解庄稼的芳香与饱满,最了解收获的喜悦与兴奋。书写农民兄弟的生存与困境,书写他们的发展与未来,书写他们的奋进与懒惰,就是书写人类与大自然相互交融迸发出的思想火花。文学会因为他们的生存发展而忠诚厚道,也会因为他们的悲欣交集而千姿百态。
  没有农民耕种的土地必定荒芜,没有土地耕种的农民只能去流浪;没有农民兄弟参与的文学是苍白的文学,没有文学书写的农民一定是愚昧无知的农民。
  以农村生活为创作背景,字里行间直击农民兄弟平凡生活中的喜怒哀乐,情感上的悲欢离合:他们一生勤劳却老无所依,他们一生追求最终化为乌有,他们在自己命定的圈子里原地踏步或停滞不前,可他们内心深处却充满着火热的理想追求,向往着丰衣足食的小康生活,向往着外面五彩缤纷的花花世界。用悲天悯人的目光观照现实,用文字在京赣大地上涂抹着一幅社会百态世相图,塑造了一系列社会底层的小人物形象:他们原汁原味得近于愚昧的普通生活,会让你阅读时悲欣交集;他们在困境中坚强不屈、冲破精神束缚以及物质生活瓶颈状态的坚忍与顽强,又会让你奋发向上,努力打拼。字里行间解读了一条简单而又朴素的人生哲理:只有农民生活解决了温饱所需,才会有一个国家的稳定繁荣与富强;只有农民兄弟思想深处的觉醒与奋进,才能唤醒民族沉睡的愚昧与落后,才能改写几千年农耕生活中的杂乱无章。
  都说文学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本人青少年时期成长于乡村,后来远走高飞长期生活在大都市里:乡村生活可以说是我记忆里的宝库,城市生活则是我直面前行的人生,在记忆与前行之间来回穿梭,在乡村与城市之间游刃有余,左手写乡村题材,右手写都市生活,双手互搏,亦城亦乡,或许是《北漂者说》的一种风格吧。如果说我的乡村文字是一幅曲径通幽的山水画卷,那么我的北漂文字就是一幅色彩斑斓的油画,凹凸不平的底粉、浓抹重彩的色泽常常令自己唏嘘不已。
  评论家北乔发表在《文艺报》的书评把《北漂者说》定位为“有根的漂泊是一种飞翔”,这让我备受感动与荣幸,他在书评中如是说:“在《北漂者说》中,故乡是生活性的,也是文化性的。在全秋生看来,他的故乡与异乡,其实也是本土文化与外来文化的寓言化,是小与大我的化身。我们可以敞开心怀拥抱世界,但必须有本根性的坚守;我们可以纵横四海,但肉身与灵魂都当有家的形神。我们在听全秋生这个北漂者说,更是在倾听我们生活中的守与攻、变与不变。” 评论家阿探发表在《海燕》的书评,按全书目录顺序逐一给予解读,最后以“全秋生以寄意远逝的故乡,以存念感恩感谢曾经出现过的那些人生,以德业之境的抵达,告知自我生命无悔。从乡间起步,北上数十年,走出了一片晴空,走出了完整的人生图式。存身之他乡北京,尽管给予了他充实生活与精神,他依旧不会忘记来时之路的起点,那个已经不复存在的故乡。人之肉身可以离开故乡千万里,情感与灵魂终归不能剥离对故乡的依附,《北漂者说》无异于生命的自陈,无异于个体生命对故乡深深的寄意与告慰”来结束他洋洋洒洒的评论。中学语文特级、正高级教师邱益连发表在《长江丛刊》的书评对本书进行了解读:“八叔这么一个满身坏毛病的人,他也有优点,还有人性的闪光点,有见义勇为的热血激情,读来觉得这个人物特别丰满,除了和村民一样与八叔对骂、撩笑,实在找不到讨厌他的理由。这就是全秋生写人的高妙之处,赋予每个人物真实、丰盈、立体、全方位的性格特点。如此不带偏见地写小人物,足见全秋生心里充满阳光,凡事向着好的结果的内心良善,长此以往地审视人物命运,从而形成一种独特的温情亮色的文艺创作心理。”小说家、评论家高丽君从写作与评论的角度对本书进行了诠释:“不同于醉心感伤化的作家,全秋生的乡情表达中,有迷惘,有愧疚,但也有奋发,有展望。他明白自己的怀念留恋,既是关心个人的精神家园、心灵冲突,也是探索摆脱矛盾的出路,甚至是给面对重重矛盾、陷入精神困境中的现代人心理、情感的补偿。这些‘留恋’‘缅怀’与‘留恋’,实际上是知识分子身份所生发的责任,一种强烈的社会关怀和底层关怀的意识。”
  《北漂者说》以“北漂游子”的身份视角切入,用深沉的感情,对故乡的山水风光、世俗风情以及亲戚朋友进行了描摹状写,诠释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生存法则,叙写这块土地上数十年来的人事变迁,或怀念,或抒情,或怜悯,或评判,给读者营造了一个文化底蕴深厚、历史典故精彩纷呈的纸页故乡;同时作者客居京城二十余年,对文化人北漂的生存现状及漂泊漫游的心路历程进行了展示与剖析,在看似娓娓道来的叙述当中,铺陈了一种从乡村走向大都市精神层面上的裂变与阵痛,语言朴实而多情,细节设置摇曳生姿,从日常生活中写出了一种境界、一种情趣。
  王波:您的童年对写作有什么影响
  全秋生:一株草,有它的冬去春来;一棵树,有它的枯荣峻茂;一个人,有他的喜怒哀乐;一件事,有它的来龙去脉;一篇文字,有它的起承转合;一个人的写作,无疑会有它的前世今生、兴衰起落……从童年时代起,我就热衷于猜读各种文字作品,因为当时没有幼儿园一说,入学之前都是靠自己学习或不学习,没有人会去过问或者去监督你,也没有人去给你指点给你启发,纯粹得像乡间植物一样,野蛮自由地生长着。
  记得当时我家有一间靠近天井的厢房,下半部是木板,上半部全是格子状的栅栏,为了遮人耳目的需要,父亲就用报纸将上半部糊起来,又因为是有年头的土墙,所以墙上也都是报纸,关起门来,感觉全部都包裹在文字里,而我就喜欢去报纸中寻找自己喜欢的文字。上学路上,如果发现地上有一片报纸,我就会弯着腰或干脆蹲下来看完,有时报纸被人踩脏了,我就会在地上或路旁找一枝丫把报纸翻过来,看完后才会转身离去。这个时候,爷爷就会嫌我走路太慢,老骂我走路怕踩死蚂蚁,他哪里知道我蹲在路上不是为了看蚂蚁而是为了看文字。
  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我就开始搬着爷爷收藏的绣像本《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猜读,现在想起来还是有点不可思议,因为绣像本是繁体字,文字排版是从上到下、从右到左的,当时我没有读过古文,但居然也能猜出十之一二来,独得其乐。到了四五年级,我便可以如模似样的给堂兄堂妹们讲刘关张桃园三结义、武松打虎、唐僧取经,唯独没有读过《红楼梦》这部天下奇书,似乎家里也没有这部书。后来才知道,爷爷是赞成“少不读红楼,老不读西游”的,所以也没有觉得自己缺点什么。
  其实当时除阅读一切所能接触到的文字外,我还是很调皮的,为此还吃过不少苦头:比如,夏天的中午为了凉快,为了自己高兴,和几个小朋友趁大家午睡偷偷跑到小溪里玩水,打水仗打得昏天黑地,以致衣服被班长悄悄拿走交给班主任都毫不知晓,最后哥几个只好光溜溜地用手盖着下腹走进学校走进老师的办公室里,迎接老师们那收敛不住的哈哈大笑,任由同学们在课余或放学路上放肆地戏谑;比如,北风呼啸的冬天,为了自己高兴,不仅不带火炉,而且爬下悬崖去水边上摘取一尺来长的冰凌带到学校玩耍,或者把塘边的厚冰敲下一块,用稻草系住提溜着,像面冰锣引来同学们的围观,最后让老师发现罚站一节课;比如,秋天漫山遍野的山果,常常令我馋涎欲滴,一个人跑到山上去摘野果,脱下裤子扎紧裤腰装野果,置荆棘划得鲜血淋漓而不顾,最后回家让母亲心疼不已……
  我还有一个爱听歌的习惯:听别人唱的歌,干自己的活。大凡情绪低落的时候,我喜欢听粗犷有力、豪情万丈的歌声;大凡莫名烦躁的时候,我喜欢听柔情似水、佳期如梦的歌声;大凡灵感来袭想写点文字的时候,我喜欢听欢快轻松、心情愉悦的歌声;大凡看稿头疼欲裂的时候,我喜欢听一些怀旧的老歌;大凡孤独寂寞的时候,我则会听一些伤感催泪的情歌……我知道从江南出发北上的那一天起,自己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但我真的又很想回到从前,回到那个无知无畏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虽然我也知道“盼你归来依旧是少年”的扯淡装逼,但我还是喜欢在各种情绪里听别人唱的歌。
  事实上,孩童时期的一切经历与后天养成的所有习惯,包括调皮打闹、读书猜字、听别人唱歌,都是童年时期对文学写作的培养,它能调动你的运动神经、视角神经、听觉神经,进而贮存在内心深处最柔软的那个地方,为你将来的文学之路储备了海量的信息。从某种程度来说,童年时代就是一把打开文学“阿里巴巴宝藏”的钥匙,只是时机没到,一般人轻易觉察不到罢了。
  王波:谈谈您最喜爱的作家及对您的影响
  全秋生: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好像十九世纪就有人说过文学已死,五四时期就有人宣称中国的文化已经死了;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随着网络的出现,手机阅读的流行,又有人预测纸质刊物与图书也快消亡了;如今又有一种说法,五四之后无大师,大师再也不会出现在脚下这块土地上……关于文学的生存与发展,各种说法甚嚣尘上,正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时至二十一世纪的当下,文学依旧热闹得很,依旧蓬勃发展,虽没有鲁迅先生当年所言“文学是照亮国民灵魂的灯塔”那样劲爆时尚,但也不像某些人说的“文学只是某些刊物圈子里的游戏”那样沮丧萧条,至少十天半月文坛上就会弄出一些深深浅浅的闹剧来就是明证:文学就像打不死的小强一样,任你如何蹂躏打压,它依旧坚挺生存在一方天地里,吸引着一茬又一茬的作家前来耕耘着,播种着,并且乐此不疲。
  如果说谁是我最喜欢的作家,还真的不好下这个判断;如果一定要我说出来的话,那就是我阅读过的作家都是我最喜欢的,虽然“最喜欢”原则上只能是一个人,但我更愿意把它理解成一个群体。
  记得上大一时,有一次教《现代文学》的老师在讲台上说,没有读过《红楼梦》的同学以后别跟人说自己是中文系的,说出去太丢人了。我这才知道自己缺什么了,赶紧到图书馆借了一本《红楼梦》,好不容易才读完一遍,跟我下铺对面读过十几遍《红楼梦》摇头晃脑能背诵《葬花诗》的同窗室友相比,真是惭愧得紧……或许是我从小就对卿卿我我的爱情场景不是那么灵光的缘故吧,我对宝玉恨不起来,对黛玉也爱不起来,倒是特别喜欢那首“好了歌”,觉得世间一切都逃不过歌中所唱的那样。
  但我还是一如既往地阅读,大学几年是在长江边上一座小城里度过的,当时学制是半天上课,半天自主学习,晚上则是放任自流,于是许多的男女同学都成双成对地出入影院,逛马路,我每天晚上乐此不疲地往图书馆里跑。可图书馆也不是清静之地,灯火通明的书桌上,常常被一对对眉来眼去的人儿给占座了,我只好坐到角落里,读自己喜欢读的书,比如,莫泊桑的《漂亮朋友》,雨果的《巴黎圣母院》,冯梦龙的《三言二拍》,还有《中国古代十大悲剧》《中国古代十大喜剧》等,只要是文学类的图书都不放过。我知道大量地阅读,将来走出校门说不定哪天就用上了,书到用时方恨少嘛,我可不愿做那个常怀恨意的人哈。那几年,我的借书证常常是换了又换。我穷故我读书,图书馆里的书是免费的,而陪女同学看电影院嗑瓜子是需要钞票的。如此不加选择、大面积地阅读,甚至连学校周边几家个体书店里的武侠小说也全部给看了一个遍。
  我对自己的阅读从来不设框套,小时候还偷偷去翻阅父亲房间的医书,什么《伤寒杂病论》,什么《黄帝内经》,还有一本《本草纲目》,虽然读不懂里面的文字,但各种各样的图片还是让我莫名惊喜,打开书就久久不愿合上。我知道许多书里都有一个能起死回生的神医。比如,《三国演义》里的华佗,《水浒传》里的安道全,《红楼梦》里的王太医,至于《西游记》里,我以为唐僧就是最大的神医,因为吃了他的肉就可以长生不老啊!中学时代开始学历史,方知世上有“望、闻、问、切”便能断人生死、化腐朽为神奇的神医,也有“一根针,一把草,救死扶伤知多少”的民间奇人;大学时代,我迷上了武侠小说,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原来每一部武侠小说里都会有一个可以让人死去活来、令白骨生肌的神医飘然出现,什么毒手药王、赛华佗、张半仙……他们个个身怀医术绝学且隐居深山老林,只要有人出面相求,一定会慷慨出手、救死扶伤;北漂的日子里,我N次在图书里与神医迎面相撞,比如,《大宋女医官》里的神医赵佛佑,《中国健康档案》里的神医宋南昌……
  事实上,《三国演义》里刘、关、张异姓兄弟桃园三结义的情谊一直在牵引着我,从事文字编辑工作以来,我一直以一颗兄弟心对待每位有缘相识的作家朋友,在文字里倾听他们的内心世界,丝毫没有高高在上的职业毛病;《水浒传》里的托塔天王晁盖也常常让我感动莫名,作为一位职业图书编辑,我常常是站在作家的立场上来考虑小说主人公的人生价值,晁盖之所以能在江湖上以“托塔天王”名号立足,自然有他的过人之处:以一己之力更好地服务于群体,以小我到忘我,从有我到无我,从有私到无私。这样的处世原则让他敢于勃然发作,手刃王伦,坐上了梁山泊的头把高椅;《西游记》里唐僧取经历尽九九八十一难方才取得真经的故事常在我脑海里回旋,当我在北漂最艰难的日子里,我就会想起唐僧取经的不易。尽管他有神通广大的大师兄悟空护着他,而我只有孤身一人在打拼着,但苦难是我们共同的兄弟。
  王波:说说生养您的人杰地灵的赣西北家乡
  全秋生:我出生在赣西北修水县的一个江南小山村,地名“白鹇坑”是一个有点怪僻但又十分传奇的好地方:白鹇坑,据老人讲此地原名白马坑,一说是因为村子东头有座酷似一匹骏马的山,每每在圆月之夜的照射下形似一匹昂首向天、奔腾咆哮的大白马而得名;一说是当年打遍十八省州无敌手的武举朱显宗胯下坐骑乃是一匹浑身上下没有一根杂毛的大白马,地因人显,人因地贵,人们自然而然地把此地称为白马坑;还有一说是此地曾出过一位饱读诗书的进士,放榜之日大宴宾客,酩酊大醉之后狂态毕露,当场挥毫手书大诗人李白《侠客行》里的“银鞍照白马”一句,引经据典借题发挥为本地取名曰白马坑……后来,不知从哪年哪月哪日起,越来越多的白鹇鸟不断从山外飞来此地栖息,山间、田野、溪边随处可见高脚长颈的白鹇鸟啄食嬉戏。慢慢地,村子的名字在人们口中就变成了白鹇坑。
  小时候的夏天,我喜欢一个人钻到百年老屋旁边的林子里,静静地坐在树底下,听蝉鸣一声接一声地鼓噪,奇怪的是整个人居然很快就静下来,一丝凉意从脚底升起,汗水不知不觉就收了,天地之间,除了那蝉鸣在耳旁响起,周围竟然出奇地安静下来,蝉鸣越是悠长有劲,身子周边就愈是安静,仿佛蝉鸣声就是一把锁,把人间的噪音都给锁起来了。我就是那个在锁外面徘徊长大的少年,只知道树上的蝉儿闹得越凶,心里就会越安静下来,根本就没有想到古人还有写这种境况的诗句: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
  时光就像流水一样,总是在不经意间流走了许多美好的回忆,与虫为伴、与鸟为邻的日子很快就从我眼前消失了,我从乡村里走向了水泥钢筋构筑的城市。这座城市大得无边无际,除了夜间能从高楼大厦缝隙间抬头仰望到乡村里曾出现过的月亮外,其余的都是不曾有过的噪声与车水马龙,雾霾时不时地袭击一下,只有从张家口那边吹过来的大风猛烈而粗暴时,蓝天白云才会君临天下,于是便格外怀念起乡村的日子,怀念起那些有飞鸟与虫鱼走兽的日子,这样的日子虽然平淡而清贫,但令人心旷神怡,念念不忘。
  小时候爷爷常跟我讲一个血淋淋的故事:民国4年(1915年),唐季珊(民国时期最大茶商、电影明星阮玲玉的第二位男人)伯父唐吉轩与陈翊轩、陈玉麟等粤商约本土富商庐凤逸等投资十三万两白银,在白鹇坑创办 “宁州茶叶振植公司”,面积一千五百九十五亩,建厂房一百间,购置日本、英国、印度等国及上海制造的最新机械,用机械制茶。1936年,由当地商人王松游以五千元购买顶办,这就是中国第一家使用机械制茶的公司。抗日战争爆发后,日本鬼子的铁蹄居然踏进了我的家乡,他们烧杀抢掠,从白鹇坑渡口一路屠戮,一条石砌小路上东倒西歪地躺着各种人的尸体,有国民党逃跑的士兵,有茶厂的工人,有村里的百姓,还有运气不佳的过路客……听我爷爷说日本鬼子的枪法特别准,他们躲在百年大屋后面的山顶上,居然也有人被鬼子一枪毙命……如果说是因为双方作战,杀人也就罢了,毕竟那是战争中不可或缺的惨烈环节。可该死的日本鬼子乱砍乱杀一阵后,一把大火烧掉了九十九间连绵不断的茶叶加工厂房,烧掉了工厂旁边山顶上老板精心布置的精美花园,烧掉了百姓世代安居乐业的祠堂大屋和一年四季赖以养家糊口的各类粮食,惨遭枪挑刀砍的百姓尸首横七竖八躺满石砌小路……村子里的人们从此失去了往日丰衣足食的安逸与舒适。
  枫树青了又黄,溪水瘦了又涨,时光就在这易涨易退的山溪水里暗送秋波,闭塞的山村也像冬眠的小兽一般开始躁动苏醒过来。溪水依然悠悠前行,枫树照旧默默矗立在溪水身旁,在岁月的长河里,溪与树就这样相依相伴、相互滋润:溪因树而眼波荡漾,树因溪而挺拔伟岸。在这灵动而多变的年代里,溪与树互相映衬,相互对峙,提醒着人们保持残存的记忆,溪与树都深深知道,身边匆匆前行的过客不再是当年摧残自己的野兽,也不再是当年保卫自己的伙伴,但它们依然像昔日那样存在着,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白鹇坑的变迁该是怎样一种凄美而悲壮的情景啊!
  故乡是游子永远走不出的梦幻之影,无论你走得多远,无论你身处何方?故乡始终像房前屋后的竹枝一般在梦里拔节疯长、摇曳生姿:故乡的山,故乡的水,故乡的一草一木,故乡的人和事,常常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飘然而至,像一幅山水册页,慢慢地打开让你流连忘返……而我的故乡却没有这般幸运,它的绝大部分都已沉入水底,村民们也像飞鸟一样四散而去,栖落在不同的地方,且认他乡作故乡。我出生的老屋已经无影无踪,我亲手栽下的树苗已长大成材,而我却回不去了从前的出生地,只能从文字中寻找着一丝残存的记忆。
  王波:作为一位知名纯文学图书编辑,说说您心中的好图书
  全秋生:有人模仿造句写过这样一段话:文学是狡黠的情人,话不说透,让你自个儿猜测。她用遮掩来突出,用省略来增添,用一支鹅羽在你心尖上轻轻撩拨,撩得妙不可言,撩得人用呻吟来表达快感。文学是调皮的小孩子,不踱方步,爱跳,爱跑,有时跑出格去,被人揪着耳朵给抓回来,挨一记耳光仍不老老实实,一眨眼,一溜烟,又跳出了跑道的白线。文学是唠叨的老奶奶,成天发牢骚,看不惯的事儿可多哩。她嘴上骂着,心里疼着,不断数落,不断干活……鲁迅先生曾经指出,文艺是国民精神所发出的火光,同时也是引导国民精神前途的灯火。
  而我曾在以“鲁迅”二字冠名的文学院里培训过一段时间。记得“非典”那年,我给在鲁院求学时的班主任王歌老师出版过“王歌谈创作”两卷本,其中先生有一段话至今记忆犹新:“文学,原本是人学,人的良心之学;作文,即做人,作文的高下最终是做人的高下。说到底,作家最后的较量还是看素质的高低。”从那个时候起,我深以先生之语为然,文学的根本就是凭良心做好人,做一个有良心的好人。无论你贫穷还是富有,做好人才是一生当中最重要的。
  以我从事图书出版的经历来看,文学其实就是人生的一种好习惯,就像一天三餐你不能缺少一样,你可以不写作,也可以不谈论文学,但你必须阅读文字。事实上,有许多读者并不从事与文学相关联的工作,但他们的文学鉴赏能力远远高于作家本人,这就是为什么作家的作品一旦面世后就不关作家什么事了,一部文学作品好与不好,出版面世后市场上叫不叫座,都得由读者说了算,至于专家们高谈阔论、吹得云里雾里天上地上的也不过是一家之言罢了。记得有一位作家曾经说过,我的作品写出来之前只有我与老天知道。粉丝追问,那作品写出来后呢?作家意味深长地说,写出来后只有天知道。诚哉斯言,我想,人生在世,无论将来从事什么职业,无论生活得贫穷还是富裕,你都得懂点文学,没有文学滋养的人生是苍白无力的,有了文学陪伴的人生一定是欢愉快乐的。我们生在红尘,长在红尘,在俗世里摸爬滚打,可以不高谈阔论文学是灯塔之类的,也无须谈文学是灵魂什么的,但文学绝对是你一生当中不可丢弃的一种好习惯。文学是一种门艺术,而无论哪种门类的艺术都是需要一定天分的,光靠后天的所谓勤学苦练奋恐怕是难以达到心中那份翘首企盼的期望值。
  从鲁迅文学院毕业后,我终于找到了很好的借口,没有返回原单位上班,我深知自己是没有写作天分的,也不敢奢求靠文学写作能养家糊口,但我可以把图书出版做到最好最认真!于是我果断地留在了京城从事图书出版行业,到现在少说也有上千部的图书从我的手上流向社会,流向全国各地的书店与图书馆。据我所知,20世纪90年代到20世纪前十几年,这个阶段全国各地作家自费出版图书如雨后春笋般,不,准确地说,应该是谁有钱谁就可以出版一本书,只要内容不反动,什么样的类型都可以出版,工作总结、个人经历、家长里短、甚至是流水账,都可以做得美轮美奂,说句难听的话,阿猫阿狗都可以出上几本书,然后冠以“作家”“著名作家”的头衔,胆大的出版商还在做各种假书、盗版书,表面上图书市场繁荣热闹,实际上每年都在生产大批量的废品,用同行的话说就是浪费国家的纸张。而实际上许多有才华的作家或学者的图书却出不来,因为他们手里缺少经费支持。我就是在这个时间点上进入图书出版行业的。您让我说说心中的文学好书,不禁让我想起几个好玩的故事来。
  话说有一年,山东有一位60多岁的老作家不知通过什么途径找到了我,要求出版三部图书,是他的个人自传体笔记,书名现在已经没有印象了,但内容让我瞠目结舌:原来书稿内容就是从他懂事读书时起,每一天的各项花销,具体到吃了多少钱的饭菜,买了多少钱的东西;参加工作后,每天上下班走的路线,外出旅行的各种花销,只要用了一分钱,都会记得清清楚楚。比如,他第一次到北京,住的哪家旅馆,多少钱一晚,白天吃饭多少粮票,多少钱,到了哪些地方,没有任何文学语言的描写,但有绝对准确的数字记录。一句话,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老先生他记不了的。
  说实话,我当时第一时间就想起了当年语文老师教作文时提到的“流水账”,这就是货真价实的“流水账”啊!我真的不想出版这样的图书,觉得没有任何价值,但我不能拒绝对方开出的优惠条件,我一个北漂,什么都可以拒绝,但绝对不能拒绝白花花的钞票啊!于是我把图书漂漂亮亮地做出来了,老先生又迅速拿来了第二部,说第三部还没有写完。是的,从文学角度来说,这种书等同于垃圾,但后来我想明白了,如果从史学角度来说,这是一部不可多得的记录新中国成立后几十年来各行各业所取得巨大成就的真实史料,或许比政府部门统计的资料都要真实明白得多。
  当然,做文学图书也有让我哭笑不得的时候:2018年,有一位老作家拐弯抹角加上了我的微信,说有一部60万字的长篇小说寻求出版,而且出版条件相当优厚,他不但主动放弃稿酬,还要掏钱买两千册图书然后把书捐给发行部,让他们发行上架。考虑到当时文学图书出版已经很艰难了,如此条件可以优先考虑,等到双方正式签订合同后,我的身体却出了状况,几进几出,在医院里来回折腾,等到第二年开春我着手编辑图书时,才发现苦不堪言,整部小说错字连篇,细节混乱,逻辑不能之处比比皆是,我在电话里正式提出要解除出版合同,我明确告诉对方,小说还没有达到出版水平,希望能退回重改。不料作者完全无视我的意见,一再强调他的小说出版后是可以获茅盾文学奖的。我本来还担心怕伤害老人家的自尊,听他这样胡搅蛮缠,干脆就直接指出小说哪里不合逻辑,哪里不符合生活常识,他完全不接我的话头,自说自话,这是一部绝好的长篇小说,只要出版就可以获奖,就可以让我这个责编添光增彩,把我气得脑袋嗡嗡直响,出版图书这么多年,真没有见过这种狂妄而又无知的作家。最后他撂下一句狠话,说新闻出版总署有朋友,如果我退稿,他就要告我,而且始终不承认自己的小说有问题。话已至此,我只好打落门牙往肚里吞,前后花了五个月时间,把小说大删大改压缩了一半,最后按30万字的规模出版上架了。或许这是我出版生涯中最为憋屈的一部长篇小说,他买的两千册图书我也不敢留下,如数全部托运给他。事后该作者还时不时催我,让我给他的图书申报茅盾文学奖。那段时间我很郁闷,我觉得一个写小说的人怎么可以如此没有底线呢,手低眼高不说,行为还近乎于无赖。
  当然,在我出版过的图书当中,是有一串响亮而又耀眼的名单留在记忆深处的:比如,崔道怡的《方苹果》、汪兆骞的《记忆与飘逝》、牛汉的《牛汉诗文补编》、章仲鄂的《磨稿余谭》、张同吾的《沉思与梦想》、雷加的《雷加作品自选集》、宋学武的《宋学武作品集》(三卷本);比如,高洪波的《春秋走笔》、廖奔的《云吟集》、艾克拜尔·米吉提的《凤凰花开》、聂震宁的《天国之翼》、霍达的《听海》《寻味》、王为政的《听画》《丹青余墨》、胡文彬的《历史的光影》;比如,温亚军的《彼岸是岸》、石舒清的《九案》、肖克凡的《爱情手枪》、王祥夫的《高兴镇》、王十月的《无色界》、野莽的《诸客列传》、叶梅的《玫瑰庄园的七个夜晚》等等。
  北漂二十多年,我一直坚持着阅读。阅读经典,让我懂得了作为一位图书编辑所必备的基本素质:一诺千金,兢兢业业;为人作嫁,无怨无悔。基于自己对文学的向往与膜拜,对文学图书的理解与选择,自2018年起,我先后策划责编了“锐势力”中国当代作家小说集丛书、“锐势力”·名家小说集、“实力榜”中国当代作家长篇小说文库三套丛书,时至今日,三套纯文学丛书已公开出版发行中、短篇小说集及长篇小说共计80多部,在当下纯文学图书出版艰难的业界就像萤火虫一样,算是闪了一下微弱的光亮。
  所以您问我心目中的好图书,作为责编,请允许我偏心一点地说,我眼中的好图书就是我自己策划责编的作家图书。(笑)
  王波:说说赣西北故乡对你的文学启迪
  全秋生:“愈是接近泥土的,愈能散发出迷人的芬芳。”这是大学毕业前班主任老师给我的临别赠言,至今言犹在耳。几十年过去了,我从一个江南小镇走进了一座小城,然后从一座小城直接跨进了千里之外的国际化大都市。其间可谓历尽千辛万苦,遍尝红尘冷暖,但,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书消得人憔悴。人心是江湖,草根即过客。在偌大的都市里,寻找一份适合自己的职业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为了生存下去,经过几番风雨几度春秋的折腾与打拼,我干了一份与自己专业无关但又有些许交集的职业,由一名传道授业解惑的师者摇身一变,成了一位终日与文字打交道为人作嫁的小编。角色的转换看起来似乎平淡无奇,其实每一次转换的背后都有一番撕心裂肺的痛楚。
  人生如此,其实文学之路又何尝不是如此?
  小时候坐在老家的地场里,四周群山矗立,苍翠欲滴,只有一条小溪自东往西汩汩而流。抬头仰望,天空显得格外逼仄,好像只有那么一小块,像镜子一样悬空倒挂:时而白云飞度,时而乌云翻滚,时而白鹭摇动翅膀从山外飞来,时而鸟鹊叽喳成群在树梢扑腾……但我最难忘的却是蓝天白云、艳阳高照的日子里,我坐在门前场地上帮奶奶照看着一群半大的鸡崽,跟在母鸡后面嬉闹,往往安静无人时,在山顶接天处,一只硕大的老鹰在不断盘旋着慢慢靠近,张开的翅膀越来越大,像铁扇公主的芭蕉扇一样,呼啸地朝低空扑来,速度之快,判断之准确出人意料,只听“呼”的一声,一阵急风扑面,老鹰叼走一只小鸡迅速飞走,母鸡急得咯咯咯地大吃,我也跟着大喊起来,拿起扫帚扑打,可哪里又来得及!于是奶奶跑出来的叫骂声,婶婶、伯母随之而来的呐喊声,回荡在群山之间久久不愿消失。那个时间里,我亲眼见证了鹰爪力量强大和鹰眼敏锐的事实,以至多年后语文老师在课堂上讲“鹰击长空”这个词语时,我第一时间想到了老鹰捉小鸡的场景,并弄懂了“搏击长空”背后所蕴藏的强大气场与威武霸气!
  江南水乡出生长大的我,小时候面对群山的围困常常会莫名兴奋,站在场地上,天空就巴掌大那么一块,可内容却是丰富无比:晨曦起,朝阳出;夕阳下,晚霞铺;明月升,星起舞,吴刚月宫砍桂树。更不要说风起云涌电光闪、雷声隆隆暴雨倾,单是漫天飞雪鹅毛飞的美丽景象,就令我们神采飞扬,堆雪人,打雪仗,你追我赶喜洋洋。那个时候的我,做梦也想不到长大以后会来到一座国际化的大都市,亲身感悟所谓城市的另一番景象:高楼林立,车如流水马如龙;出门看不到黄土路,上床梦里思乡泪湿巾。人们在水泥构筑的城市森林中穿梭出没,在喧闹嘈杂的人群中奔波打拼,在摩天大楼里凝滞的气流中长呼短吸,在超市五光十色的百货南杂里匆忙购物,在虚拟的网络世界里真真假假,在名缰利锁的桎梏中苦苦挣扎……而我却独居一隅,品咂城市的独特风景,在作家营造的各色文字里徜徉游荡,为他人作嫁衣裳。
  在生命长河缓缓流动的岁月路上,每一段往事都是由时间的珠子串联而成,在这条时间项链上,每一颗珠子都沾有一段令人难以忘怀的记忆,每一颗珠子所发出的迷人光耀都是记忆在大脑深处的绽放映现。“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有多少往事如雾似烟,就有多少回忆值得留恋;有多少苦难如影随形,就有多少美好时光在这条项链上熠熠发光!北漂二十年了,期间遇见的各种掌故逸事就如河水一样滔滔不绝。我本善良,却偏偏被人骗过、蒙过、坑过;我本诚信,却常常遭遇欺诈与背叛。幸好天可怜见,才不至于被人拐卖掉!
  《金刚经》有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向往南方,南方并非你的天堂;建设家乡,家乡才是永恒的故乡。
  谈谈您对北京历史文化的认知
  全秋生:自从踏入北京的第一天开始,我就感觉到了北京文化的博大精深与沧桑厚重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且不说故宫建筑群雕龙画栋、檐牙高啄的皇家气度,恢弘庄重、宏伟壮丽、明朗开阔的建筑风格代表着中国古代建筑艺术的最高成就,也不说如巨龙起伏在崇山峻岭蜿蜒曲折的万里长城,它的古朴沧桑、险峻雄奇令人想起千年之前的刀光剑影、杀伐呐喊,“不到长城非好汉”的伟人声音令人耳热心跳激情澎湃,也不说曾是辽、金、元建离宫,明、清辟为帝王御苑的北海公园,琼华岛上树木苍郁,亭台楼阁幽静宜人,白塔耸立山巅,单是以万寿山、昆明湖为基址,汲取江南园林的设计手法而建,是我国现存最大、保存最完整的皇家园林,被誉为“皇家园林博物馆”的颐和园就让我们心潮起伏,感慨良多。至于单位办公楼附近的妙应白塔寺、肃穆庄严的北京历代帝王庙、中国佛教协会办公所在地广济寺等等,就是我茶余饭后时常闲逛的去处,我就像虔诚的信徒一样沐浴在浓郁的北京文化氛围里不能自拔。
  记得当年入职上班的第一天,我从地铁口出来就看到有一条羊肉胡同,抬头远望“开心麻花剧场”的大牌子高高挂上胡同半空中的树上,我东张西望,只见两旁都是珠宝店,一家羊肉店都没有,我纳闷地问自己,羊肉胡同怎么能没有羊肉火锅店呢?一路慢慢前行,边走边看,大概走了三分之二的时候,我突然担心起来,前面的胡同是不是一直通畅无阻呢?万一前面给堵上成了死胡同,我岂不是白走一场。纠结了一会,为了保险起见,我又原路返回,从国土资源部大楼旁边广场穿行致阜成门内大街前行,沿着所谓的“正道”直接找到了太平桥大街四号院七楼办公室,直到一个多月后,偶然看到同事下班后居然从后门直入胡同,我才恍然大悟,原来胡同东西是通畅的,西出口就在办公楼的后面,从地铁口出来穿行胡同才是最短的路程。
  从此以后,我早晚上下班都走这条胡同。春天的时候,胡同里的树枝开始吐出嫩芽渐渐变绿到浓阴遮地;夏天到了,满胡同的槐花开始竞相开放,浓浓的香味直往鼻孔里钻,仿佛全身上下都沐浴在花香里;秋天来临,狂风扫落叶,往日槐树枝叶覆盖得严严实实的胡同一下豁然开朗起来,空旷高远的蓝天让我时时想起江南小镇的成熟丰收;北风呼啸时,胡同又是另一番景象,寒风从胡同两端轮流扫荡,高大的树枝上偶尔有几个硕大的空巢格外刺目,雪花飘起时,胡同路上结冰,两边屋檐下的冰棱悬挂着。来来去去整整五年的时光,胡同里的一砖一瓦都熟悉得如老朋友一般,于是我在一篇文章里写下我对胡同的记忆:
  羊肉胡同最壮观的当属七八月时节,槐花次第开放,一层一层的白花花耀眼,地上也浅浅铺满一层,被路人来回踩着,柔柔的,软软的。微风一吹,空中槐花纷纷飘扬着,此时此刻,羊肉胡同在我眼里成了槐花的世界:车子不见了,行人不见了,就是胡同两边的房子也不翼而飞,我就像一个小精灵一般,穿行在槐花之间,一股股幽幽清香扑鼻而来,沁入肺腑,从内到外仿佛被花香洗过一般,甚至冬天在体内深处积伏已久的雾霾也一丝一丝被抽出体外,每一根毫毛都通透清爽,就像吃了传说中的人参果一般,有一种说不出的惬意在心头荡漾。
  行走在槐花组成的长廊里,时时会让我想起“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江南美景来,只是江南太远了,江南没有这么好的槐花,但江南有蓝天,天空多遥远;江南有荷塘,荷叶田田,鱼戏莲叶间。对,我就是一尾来自江南莲叶间的鱼儿,追溯岁月的时间长河,一路北漂,游进皇城,游进了这条槐花的河流,嬉戏、品鉴于这槐花深处的娇媚与暗香。尽管一路走来,磕磕碰碰,不断遭遇善良与邪恶、仁慈与狠毒、诚信与欺诈的世俗鱼钩,但痴心不改,纵使有朝一日难免葬身贪婪口腹之虞,也要纵身一跃,不求跳龙门,但求温柔一刀,成为餐桌上一道美味的风景。
  后来才知道,羊肉胡同是大有来历的:它东西走向,连接太平桥大街与西四南大街。这是一条自元大都时就有的古老胡同,是大都城三大闹市之一。到了明朝,它属咸宜坊,名羊肉胡同)。清末大臣、同治年间状元、官授修撰、后为溥仪师傅的陆润庠就居住在这条胡同;同治十三年(1874年)殿试中一甲二名进士(榜眼)、谭家菜创始人谭宗浚入京师翰林院为官也住在西四羊肉胡同,他的大宅子就紧靠单位办公楼一侧,谭宗浚博览群书,好蓄书籍,对韩愈、杜甫、欧阳修、苏轼等名家文集点勘数遍。有藏书楼曰“希古堂”“荔村草堂”,自称“余家希古堂书,凡先教授之所遗近三万余卷,余续购之,几八万余卷,合之凡十二万卷有奇。虽无宋元佳本,然搜采略备”。特别令人吃惊的是,这位博学大儒一生酷爱珍馐美味,亦好客酬友,常于家中作西园雅集,亲自督点,炮龙蒸凤,中国历史上唯一由翰林创造的“菜”自此发祥,成为清末民初北京最著名的官府菜。
  在北京,每一条胡同都是一座文化的宝库,它里面的一砖一瓦都留有文化的悠长韵味。比如,与西四羊肉胡同一巷之隔的砖塔胡同,因元朝宰相耶律楚材的老师万松老人墓塔坐落在东口,胡同因塔而得名,后来鲁迅、张恨水创作井喷时期又在此地居住。办公楼北侧遥遥相对毫不起眼的姚家胡同,就是当年大名鼎鼎的义宁公子陈三立寄居北平为抗议倭寇侵华绝食而亡的寓所,即国学大师陈寅恪故居所在地。胡同西侧是古色古香的北京历代帝王庙,东侧则是历尽七百多年风雨的广济寺,即中国佛教协会办公所在地。作为江南小镇上的一位“北漂”,能够与三条历尽千年风雨的老胡同为邻,实在是三生三世修来的福分。
  于是茶余饭后之时,我常常一个人穿行其间,观其形,会其意,猜其事,我深知胡同就是一部活着的历史,一砖一瓦一草一木虽不能开口说话,但都是有灵气的,我可以跟它们隔空对话。用一句流行的歌词来说,就是“我走过当年古人走过的路,算不算相逢;我吹过当年穿过胡同的风,算不算相拥”。
  走在羊肉胡同里,我常常会莫名地做些白日梦:胡同成了路人眼里的一段风景,或许有一天,我也能成为胡同里的一个小故事?胡同恍如慈祥的老人在我耳旁悄悄地嘀咕,不,你只能是胡同里的匆匆过客,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了。
  王波:最后,请谈谈你是如何走上文学道路的以及取得的成绩
  全秋生:也许一个人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上帝那神秘之手早已安排好了一切。面对红尘,不管你是一味消极地迷醉自己、作践自己,还是奋起拼搏、挑战自己、超越自己,最终都无法逃避现实中的种种磨难。在坎坷的生活道路上,我们时刻都会面临着选择和挑战,倘若能够清醒地挑战自我,纵使选择的是痛苦和无奈,只要能坚持下去,痛苦无奈就会变成一种飞扬至极的享受。但是,这极需要勇气。
  大学毕业分配后,我来到了一所乡镇中学任教语文,三年之后,因为工作认真负责,我被调到修水县第三中学任教高中语文,其实这个时候我对文学创作还是懵懂无知的。那是北宋大书法家、江西诗派创始人黄庭坚诞生九百五十周年纪念的日子里,大学中文系的恩师梅俊道教授应邀前来修水出席这个会议,当他得知我已经从乡村中学调往县城中学任教且思想正值困惑无助时,先生向我提出了三条建议:一是考研,二是做生意,三是业余写作。我知道在当时的情况下,第一条路是金光大道,第二条是阳关大路。而我却选择了第三条,愿意走业余写作这条并不时髦吃香的崎岖小径。
  我不能忘记恩师听完我的想法后立即带我前去登门拜访修水文化界名宿冷克明先生时的情景:恩师双手合十,向对方介绍说我是他的得意门生,只是时运不济,希望他能够替我指点迷津,为我的文学之路启蒙。临出门时,恩师一连说了三声“拜托”让我备感惭愧的同时亦满腔热血沸腾起来,我默默地发誓一定要好好写作,不能愧对恩师对我的鼓励和企盼;我亦不会忘记克明先生身上那种“亦师亦友”的美好品德和文人气质,他果然在以后的日子里给了我许许多多的鼓励和帮助,特别是我的处女作散文诗《鹅卵石》一文在《九江日报》副刊“花径”专栏头条发表后,他立刻打电话告诉我这个当时对我来说不亚于兴奋剂似的好消息,让我在以后的文字生涯里走得更加稳健更加成熟起来……所有的一切都像录像带一样常常在我的脑海里次第开放,让我心怀感念,不能自已!很快,我创办了修水三中文学社,同时创办主编《南苑》校园文学报,一个人编、审、校三位一体,很快这张小小的校园文学报拿到了全国中语会的校园校报评比一等奖。此时此刻,我才知道与文字打交道才是我心中向往的神圣事业,多年前的阅读经典终于等到了用武之地。于是,我悄悄地离开了校园,继续向北,一路走进我心中向往的鲁迅文学院。
  记得第一次到著名作家霍达先生家里拜访约稿时,霍达先生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京城米贵,居京不易”。确实如此,我一直认为,文学是自己生命中不可缺失的一种品德,但在与养家糊口相提并论时,文学只能让位于生计;当生计问题解决以后能够在京城生存立足时,文学就成了自己人生追求目标的第一要素。一个人缺失了文学的滋养,就像生活中缺失了新鲜空气,可以生存下去但会很憋屈,但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成不了有气候的作家,那么就做一名合格的文学编辑吧!
  于是,从鲁迅文学院毕业后,我没有从事专业的文学创作,却成了一位职业文学图书编辑。在京先后创办了《作家交流》《给后代留一本书》两份文学小报,主编、参编、责编出版各种类别图书千余部(册),其中责编文学图书获2019年“中国有声70周年70部”优秀有声阅读文学作品、“2019年全国老龄委向全国老年人推荐的优秀出版物”文学艺术类图书奖、2021年“中国人口文化促进会第十六届人口文化奖文学类”一等奖。先后在《青年文学》《北京文学》《橄榄绿》《解放军文艺》《天津文学》《中国艺术报》《文艺报》《文学报》《诗歌月刊》《鸭绿江·华夏诗歌》等省级以上杂志报纸发表散文随笔、诗歌、文艺评论数十万字。
  专业出版,业余写作,偶尔评论。这样的人生定位,或许证明了我当初的选择还是比较接地气的。
  (原载2022年8月18日《新华书目报》对话栏目第五、六版,发表时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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