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 浏览: 次 作者:程效
黄庭坚(1045--1105),字鲁直,号山谷道人,北宋分宁人(今江西修水县人)。在诗、词、书法、散文等方面均卓有成就。诗歌与苏轼并称“苏黄”,为著名的“江西诗派”始祖;词曲与秦观并称“秦七黄九”;书法则名列“苏黄米蔡”宋四家,散文在北宋中后期文坛亦堪称一大家。
余评李白诗如黄帝张乐于洞庭之野,无首无尾,不主故常,非墨工椠人所可拟议②。吾友黄介读《李杜优劣论》③,曰:“论文政不当如此。”余以为知言。及观其藁书,大类其诗,弥使人远想慨然。白在开元至德间④,不以能书传,今其行草殊不减古人,盖所谓不烦绳削而自合者欤⑤。
【注释】
① 李白书名被诗名所掩,其书法仍为后人所珍爱。宋时草书、行书存有若干墨迹。今国内仅有《上阳台帖》存世,为李白所书自咏之诗,藏故宫博物院。
② 不主故常:不按常规。墨工:木工,因用墨斗弹线量直而名之。椠人:雕刻木版的技工。拟议:议论。
③ 黄介,字几复(1037—1088),豫章人氏(今南昌),与黄庭坚为同科进士,相交一生的挚友。
④ 藁书:草书的别称。开元:唐玄宗年号。至德:唐肃宗年号。
⑤ 不烦绳削而自合:意为不劳雕琢加工即已符合法度。语出韩愈《南阳樊绍述墓志铭》。
【赏读】
在文风鼎盛的天水一朝,黄庭坚以“诗书双绝”之名享誉宇内。猜想山谷先生也懂得名家书写之优势叠加效应,故其一向偏好在别人的诗卷、书帖、画册上题诗留跋,此文即是他传世的有关诗书的题跋之一。或许在诗帖上题写受尺牍空间所限,这篇跋文仅百余字,却是洞若观火,颇见诗书行家的锐利的艺术眼光。如此这般的唐、宋两位诗书大家的“隔空连线”,后者寥廖几语品评,即能挠到前辈李白诗、书飘逸灵动的“痒”处。
黄庭坚一开始即引用《庄子》中“帝张咸池之乐于洞庭之野……” 所载逸事,来类比和评赏李白的诗歌。认为李诗气势宏大,如入无人之境,自有帝王气度;诗风汪洋恣肆,纵横飘逸,不受时空间约束,犹如神龙腾云之见首不见尾。以此之故,李白那种看似疏狂无边、偏离所谓范式的诗风,自是不易被中规中矩的书匠艺人所认同。由此还引申出了自唐以来有关李白、杜甫诗歌孰优孰劣的纷争问题。山谷的好友黄几复认为李杜诗歌风格迥然不同,本不宜凭主观喜好轻议优劣,进而作无谓的争议。黄庭坚非常赞成黄几复的看法,认为是行家公允之论。接着在亲眼鉴赏过李白一幅草书真迹后,山谷简要对诗仙书法作了颇有见地的评价。认为李白书风与诗风相类似,那种飘逸洒脱、豪放不羁的风格,不由得后人不心生慨叹。从盛唐到中唐,是诗家辈出、诗歌鼎盛之世,李白诗歌飘逸灵动风格和仙风道骨般的秉性,曾被武则天朝的状元贺知章称为“谪仙人”。此后,诗仙大名不迳而走,致使其书名长期被诗名所掩。黄庭坚认为李白的传世行草水准,绝不会在古时的杜度、崔瑗、张芝等草书名家之下,并认为诗仙书法的最大特点是:不加雕琢而自然符合法度,犹如其五言古风所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从以上解读可看出,黄庭坚这篇《题李白诗草后》的题跋,行文虽短,却是言简意赅,评点精当,还牵涉到了文史上纷争已久的两大公案:其一是李杜诗歌优劣论;其二是李白书法的真实水平。这两个折腾了逾千年的话题,遗留至今,似乎仍是余音未绝,需费些口舌分而述之:
其一,有关李杜优劣论纷争,起自于中唐。之前的盛唐乃文学盛世,诗歌独领风骚。当时的李太白,御驾躬请,自是高山仰止,独占鳌头。杜甫虽有诗名,但尚不能与当时大名鼎鼎的李白相提并论。到了历经“安史之乱”后的中唐,百废待兴,文风渐由雄浑豪迈转向了笃思务实。白居易、元稹发起新乐府运动,提出了“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创作主张,强调诗歌惩恶扬善、补察时政的功能。这种偏于写实的取向,加上元白个人审美喜好,由此一反之前的李前杜后或李杜并重之论。元稹在一味捧杜的同时,不忘顺带贬李,说李白“及乐府歌诗,诚亦差肩于子美”(见《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至于格律诗歌创作方面,则是杜强李弱向来为世所公认。有“诗魔”之誉的白居易,则在其著名的《与元九书》中附和元稹的观点。文史上元白齐名,算是联手开了扬杜抑李之先河。然而当是时也,韩愈、柳宗元等诗文大家,并不认同元白的看法,而是力张“李杜并重”。此外,还有持论李前杜后的一派,坚持杨李而抑杜。凡此等等,导致一时间李杜优劣纷争不已。由于元、白既是诗坛领袖,又为朝中重臣,故扬杜抑李派最终占据了上风。流风所及,自中唐、晚唐乃至唐末五代,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更推重杜诗的。
到了重文偃武的北宋之初,点缀升平的西昆体风靡一时。由于其代表人物杨亿、刘筠、钱惟演之辈,出于个人对大、小李(李白、李商隐)的崇尚和偏好,加上他们本是看低杜甫派,故李杜优劣之争即发生反转,扬李抑杜又开始占据上风。不过,到了北宋中期,欧阳修倡导复兴古文运动取得成效,西昆体华丽雕琢诗风日趋式微。唐诗高峰之后,以创新为标榜的宋诗,主理趣的风格渐成格局,诗风趋向务实致用。加上科举制度的日趋完善,进士科的诗赋、策论考试成了天下士子踏入仕途的敲门砖。在此大背景下,对诗歌的炼字、锻句、对仗和格律音韵的探讨研习成风。杜诗之诗法谨严、精工合律,尤其是晚年以“诗律细”闻名的格律诗,差不多成了士子学诗备考的“教科书”。故反过来,扬杜抑李又大行其道。特别是到了北宋后期,应运而生的“江西诗派”把杜甫抬升到了“祖师爷”的地位。一时间,扬杜抑李更是占据绝对上风。出人意料之外的是:作为江西诗派鼻祖的黄庭坚,一向推崇杜甫,以学杜诗为标榜,但他并未受扬杜抑李之风所左右。在此跋文中对李诗飘逸风格,作了精当的概述,并予以极高的评价。之后不久,他还书写了其草书代表杰作《李白忆旧游诗》长卷。由此可看出,尽管不同时期的两大诗人风格迥异,但并未妨碍山谷对李白诗歌的欣赏。不仅如此,在文中他还借好友黄介之口,表达了李、杜诗歌理应并而重之的意思。得出了两者各有所长,诗风绝然不同;前者洒脱浪漫,后者倾向写实,并无可比性的结论。实则指出了自唐以来的扬李抑杜、或扬杜抑李之争,均是不当之论。
其二,从李杜优劣论中衍生出的是李白书法真实水平之争。在唐代,被誉为“诗家天子”的李白,曾应诏入朝供奉翰林,相传挥笔作诗,立等可取,书法自应是十分了得。唐孟綮在《本事记》中就描述过:“白取笔抒思,十篇立就,笔迹遒利,凤峙龙拿。”惜乎此后,李白书法成就因其诗名太盛而不为世人所注重,甚至渐渐被忽视了。到北宋之后,李白墨迹存世已然稀少,对其书法水准之争则持续不断。多数一派意见,认为李白书法水准很高,独标一格,足可与历代书法大家媲美;少数一派意见,则认为李白书法稍嫌章法随意而偏离范式,难称一流大家,远不能与其诗歌达到的高度相提并论。其实,李白书法笔力到底如何,最好的办法是拿出其书法作品,由行家进行直观鉴赏和横向比较,似更能得出较有说服力的结论。可惜从盛唐开始,乃至后世,李白书名长期被其诗名所掩。大多数人不知诗仙李白的书法也是有两把刷子的,加上李白书法流失很大,其生前创作的既是诗歌又是书法的作品,渐渐地只见其诗传世而鲜见其书留存。也就是说李白书法作品,早在唐代就无可挽回地大多散佚了。除了上述孟綮之外,不太可能留下更多的同时代的书法家,对其作品的直观感受和评价。
历史经两宋、元、明、清,到了近现代之后,李白书名渐渐鲜为人知。也就是说,因李白的诗名实在太大,以致长期掩盖住了他的书法成就。至今,偌大的华夏神州,仅故宫博物院藏有一幅据称是李白唯一的存世书法真迹。这幅名为《上阳台帖》的行草,用笔纵放飘逸,雄健流畅,是《李白墓碑》中称其“思高笔逸”的国内唯一的实物见证,可谓价值连城。因全篇仅寥寥二十五字,仍不足以窥见李白书风的全貌。无独有偶,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另一幅李白存世的《嘲王历阳不肯饮酒帖》书法惊现东邻日本,引起两国学界的极大关注。经权威专家用现代技术手段多方鉴定,确定为唐时遗物无疑。尽管是否确为李白手书真迹,尚存争议,但有专家认为,这首五言古风诗写的是嘲笑友人不肯饮酒而有失隐者风范之逸事,与李白诙谐豪放诗风十分吻合;此帖全篇五十字,为接近汉魏碑书的行楷,与《上阳台帖》书体有所不同,亦是笔锋刚劲洒脱,符合李白诗风、书风个性特征。故此,将两幅书帖两相对照,可应证李白不仅善书,而且楷、行、草皆能。只是由于时代相隔久远,限于目前的技术条件,要进一步论证《嘲王历阳不肯饮酒帖》确凿无疑为李白手书遗物,以及找到它如何东渡日本的实据,实在是一件暂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如上所述,李白书法真实水平究竟如何,可靠的实物见证绝少。碍于古今存有争议、莫衷一是的情形下,最靠得住的理应是“宋四家”之一的黄庭坚的看法了。这不单是北宋距李白所处的盛唐不远,更重要的是黄庭坚既是著名诗歌和书法大家,又曾有史馆书局任职的履历,有可能比别人亲眼见到更多的李白传世书法真迹。据《宣和书谱》载,宋廷内府就收藏有李白行书《太华峰》、《乘兴帖》两幅,草书《岁时文》、《咏酒诗》、《醉中帖》三幅,惜乎此五种书帖早散佚了。诚然,李白这些书作能被宋皇家内府珍藏,一方面说明了其书法真乃大家手笔;另一方面说明了山谷写此篇《李白诗草后》题跋时,肯定见过不止一幅李白书法真迹。以此之故,还可说山谷以诗书行家的身份,对李白书法极其技艺水准作出的评价,有着不容置疑的实证性和权威性。再者,现存李白珍贵无比的存世墨迹《上阳台帖》,虽只寥寥四句四言诗,但历代收藏题跋众多。其中“艺术天子”宋徽宗、元代收藏与书法兼具的大行家张晏等在题跋中,均对李白书法与其诗风相近的飘逸个性,作了与黄庭坚差不多一致的高度评价。由此可见,山谷当年在反复鉴赏他所看到的李白诗草后,其眼光是锐利的,直观感受是准确的,评价亦是恰如其分。李白书风一如其诗风,豪放飘逸,时常出人意表;最难能可贵的是:李白行草“不烦绳削而自合”,意即不劳雕琢加工即已符合法度,亦即看似无法度实则暗合法度,谓之有法度实则又无法度。古往今来,能够达此“似无实有”之境界者,当有资格入列历代书法大家的行列;以此艺术鉴赏标准来衡量:李白绝对当得起“诗书双绝谪仙人”之桂冠。
最后,补充说一下并非题外的话:与现今许多书法家不同,李白书法大多是自己书写自己的诗文作品,而不是动辄抄写别人的名诗警句。窃以为,如此方能直抒胸臆,尽情表达眼中所见所闻和内心所思所感,从而入乎其内,出乎其外,做到诗为心声,书为心画,从而达到“不烦绳削而自合”之至高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