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四年七八月,一年当中最热的时候。太阳像一条火龙,“哧哧”地吐着火焰,把父亲脊背胳膊上都烤得油光发亮。在黄家湾生产队指定的地基上,父亲正掀起铁锹,一锹一锹不知疲倦地挖着。铁锹举过头顶时,父亲细瘦手臂上的肌肉随之收紧;铁锹落下时,汗水也跟着洒落,那豆大的汗珠飞溅在尘土里,瞬间被干燥的土地吞没。
干放牛等轻松活时,父亲则会从河滩上捡适合砌地基的石头,从山里砍能够做门窗的木材。无力请人帮工,这些基础物资,父亲打算以一己之力慢慢筹备。因为这一年,祖父已经托人帮父亲看好了生产队黄会计家的大女儿,只待房子建起来,姑娘就可以进门了。石头砌地基,黄泥筑墙体,这所简易的泥巴屋,就是父亲母亲的婚房,也是我出生的地方。
直到我记事时,我们家都还住在这所房子里。只不过,父亲慢慢弄齐了木材,把两边的厢房用木板墙隔断成了四间,还在房间上面加盖了楼板,变成了两层。但我对这所房子的印象其实不是很深刻,因为多半时间,母亲要做家里、田里、地里忙不完的活计,我只好跟着父亲奔走在乡村的各所小学里。
父亲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公社的民办教师后,我就开始了跟着他东奔西走“打游击”的生涯。直到祖母退休,父亲以工代干,顶了祖母的职,成了一名公办老师,我们才在上奉中学的老师宿舍里安顿下来。
上奉中学由几栋两层楼的房子组成,据说那原本是祠堂,前后三进,除开外墙,屋子的用料均为木材:我一个人抱不过来的圆形梁柱,走起来缝隙里有灰尘渗漏且吱呀作响的楼梯和楼板,用木板做隔断的房间。这样的屋子,虽然不宽敞不明亮,没有舒适的居住体验,却是我们小孩子嬉戏玩耍的游乐场:捉迷藏、抓叛徒……游戏的项目繁多,只有暂时没想到的,没有我们不玩的。我最喜欢的是把木楼梯扶手当成滑梯来玩。三进房子之间,有各种形态的楼梯相连。张开双腿或斜侧着身体坐上去,稍稍松手,人就会沿着扶手“嗞溜”而下。脸朝下顺着滑,背朝下倒着滑,张开手臂闭上眼睛滑,匍匐其上抱紧扶手滑,我甚至还熟练地掌握了在扶手拐弯处麻溜转身的技巧:我们玩出了许多花样。那近似于飞行的风驰电掣之感,真可谓酣畅淋漓,让我们一众小孩迷恋不已。
我读小学四年级时,人民公社早已易名为乡政府。学校不但盖了一栋三层12间教室的教学楼,修了自来水水塔,还盖了一幢教工宿舍。这是一排大平房,一个大间里面包含三个小间和一个厨房。我们家分到了这些屋子中的一大间。这个房子可真好,砖头垒的墙面上刷着比我们的脸还白的石灰,地面铺着深灰色的水泥,夏天脱了鞋踩上去,凉丝丝的。父亲置办了高低柜、大衣橱等家具,还请上海知青张老师打了一张可以坐四五个孩子的长沙发,又托人从县城买回14寸的黑白电视机和双筒洗衣机。虽然,学校的水塔只能供应食堂和学生宿舍前那一排水龙头,虽然水压不足时也会有断水的时候,但我和母亲再也不需要在冬天拿着大木盆到古井边一桶桶地打水洗衣服和拧麻花似的拧被子了。打深井水既是个技术活,也是个力气活。且不说如何抖动六七米的井绳让木桶顺利地灌上一桶水,也不说那桶极易滑脱那麻绳极易腐烂断裂,只说往上拽那满满一桶水时,手臂和手指承受的力道,就足以让我心生恐惧。幸而,生活越来越方便了。
我们家在这平房里住到我初中毕业。初三那年的暑假,父亲因为教学成绩突出,被调到修水一中。刚到一中时,我们住的也是学校的老宿舍——筒子楼。灶台支在走廊里,一溜排开,一到饭点,你家的酸香,他家的辛辣,各种滋味氤氲升腾。分不清谁家吃红烧肉,谁家吃清蒸鱼,反正孩子们的饭碗里,都是一样的菜色。那种其乐融融,是母亲到现在还嘘唏感慨的。
1993年前后,国家放开了政策,有能力的单位可以集资建房。按照个人工作成绩排队,父亲也获得一个指标:100平米的房子,小三室两厅,二万七千块集资款。父亲多方筹集,凑足了这笔钱。等到我们家搬进新房子的时候,我已经读大学。搬家那天父亲给我打电话:“妮妮,咱家今天搬家,电话也装上了,你把电话号码记一记。爷爷奶奶也搬过来和咱们一起住了……”父亲还没说完,电话就被祖母抢了过去:“妮啊,今天家里热闹着呢,你伯伯姑姑都来了,就差你了。你放暑假了就赶紧回家哈,奶奶这辈子都没住过这么气派这么亮堂的房子!”
这是我们家住的第一套单元楼房,虽然父母退休后也离开了家乡,但这套房子,他们一直都舍不得处理掉。我和妹妹由父母留着这个念想,因为我们知道这房子对于他们的意义,这是他们人生真正步入坦途的开始,这也是命运对他们一直兢兢业业的回报。
我大学毕业时,国家还包分配,但人才市场已经逐步开放。我和夫几经辗转,落脚浙江。我们也有了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房子不算大,但很合我和夫的意。我在我的文章《也做一个书房梦》里作了这样的描述:
再是一间书房、一面书墙,每间房子里都有一个书橱,沙发背后也藏一个书柜。书房的书墙上,更多的是夫的书;女儿房间里的书柜,自是她自己的;我的书柜是沙发背后躲着的那个。夫丈量了沙发和它后面的空间,设计了一个两层四格的小书柜,不叫它影响客厅的整体效果,又可以让我躺在摇椅上,躺在花草们中间,随手就能拿到自己喜欢的书籍……可终归还是完全没地方安置了,床头、茶几上、甚至卫生间的抽屉里,哪哪都有书的影子。于是,我和夫又开始做另一个书房梦了。
我们的房子里,书是它最简单又最美妙的装饰。闻着墨香醒来,枕着书香入睡,大概,灵魂也能多一点儿别样的香味吧。
日前,看上了一处中国传统园林式的房屋,小桥流水、亭台楼阁,恰如白乐天对“庐山草堂”的描绘:青萝为墙援,白石为桥道,流水周于舍下,飞泉落于檐间,红榴白莲,罗生池砌。坐在窗前,抬头是山,真真有陶潜“悠然见南山”的意趣。奈何囊中羞涩,暂时无法购得。但我想,我们的日子越来越宽裕,手头也越来越活泛,想要换个环境雅致的书房,不会是可望不可即的梦想。
兴许某一天,我又能回到黄家湾,在父亲挖下第一筐土的地方,重建一座“世外桃源”;兴许某一天,我就坐在耳旁是啾啾鸟鸣、溅溅流水的书房里,让徐徐吹来的山风拂起我的头发,让柔柔照进的阳光抚摸我的脸颊,而我,打开电脑,细细梳理我努力走过的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