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修水，不能不看双井。

    双井其实就是修水县城的后花园。修水河自杭口东下，拐过一个大弯，就到了县城的西摆。西摆对面是一个叫“黄田里”的地方，若从那里搭起一座桥，只需几分钟便到了双井。可惜现在还没有桥，到双井还要绕上一个大圈，从上游十几公里的地方进入。

    说到双井，可能知道的人不多，若说到黄庭坚，应该就不会陌生了。双井是黄庭坚的故乡。

    双井的山形活脱脱是一条巨龙，且是一条咬尾龙。从修水河进入双井的上游，山形是一个高昂的龙头，逶迤绵延一周后，龙尾又绕了回来，恰好是首尾相接，把个双井团团围住。修水河一泻而下，遇山绕回，绕出一个月牙形的大湾，却又水分两股，漩成两涡，恰似两口偌大的水井，滋润着这一方肥沃的土地。“双井”因此得名。

    双井不仅出了鼎鼎有名的黄庭坚，在宋、明两朝，黄氏一族中竟出了48位进士，其中有几位还官至尚书。然而，说到双井，不能不说的还是黄庭坚。

    黄庭坚是什么？老百姓说他是星宿下凡，是玉皇大帝特地派到人间来著书立说的。在我看来，黄庭坚是一段历史，既已尘封又在冥冥中闪烁；黄庭坚是一部巨著，既通俗易懂又令人费解；黄庭坚是一首悲歌，既豪迈壮阔又充满哀愁；黄庭坚是一座奇峰，既可任人攀登又教人高山仰止。

    很多书上介绍黄庭坚都只寥寥几句话：“黄庭坚（1045～1105）。北宋诗人，书法家。字鲁直，号山谷道人，又号涪翁。洪州分宁（今江西修水）人。治平四年（1067）进士，以校书郎为《神宗实录》检讨官，迁著作佐郎。后以修实录不实，遭到贬谪。黄庭坚为苏门四学士之一，是江西诗派的开山祖师，生前与苏轼齐名。世称苏黄。”

    当然这只能算是一个词条，给人一把开门的钥匙。进门之后，却是一个广阔无比的天地。

    后人景仰黄庭坚、解读黄庭坚，大多从他的诗、书着眼。对于诗词，他提出要“脱胎换骨”、“点铁成金”，讲究“字字有出处”、“以故为新”，这些主张和实践，开了一代诗歌之先河，至今仍为诗家所追求。而他的书法，既集周、颜、怀、杨之大成，又自成一体，形成了凝练有力、结构奇险、中宫紧缩、四缘发散的独到风格，也开了更变古法、追求书法意境情趣的先河。无需再多，有这两大发明创造，就足以流芳百世了。更何况他“事母至孝，涤亲溺器”，成为中华民族道德的光辉典范。

    不过我更仰慕的，还是黄庭坚淡然处世的胸怀。这种胸怀一直贯穿于他的人生始终。你看，年仅7岁时，他就写下了叫人难以置信的《牧童诗》：

　　骑牛远远过前村，

　　短笛横吹隔陇闻。

　　多少长安名利客，

　　机关用尽不如君。

    其实细细想来，这恐怕就是他发于灵魂深处、与生俱来的一种感悟。虽然此时世界的纷杂对他来说还只开启了一丝门缝，但他的直觉告诉他：人生如梦，万事皆空，切不可苦苦追求身外之物。
    黄庭坚的一生，可以说是历尽坎坷，受尽贫寒。可他有着自然平和的心态。进京考试之后，考生们都翘首以待，焦急不安，他却找了一个棋友去下棋。榜文出来后，高中了的喜不自禁，落榜的垂头丧气，只有他，就像那榜与自己丝毫不相关似的，继续下他的棋，喝他的酒。仕途上，由于受到政敌陷害，几经贬谪，他既不怨天尤人，也不委曲求全，而是超然于世，随遇而安。特别是到了四川、广西之后，连衣食都成了问题，他便不停地为百姓写字，换取度日之资。而主要精力还是放在研习诗词书法上。真是冷眼官场世事，箪食浆壶足矣！

    黄庭坚的超然，实质上是有他的做人原则的。他一生为官正直，从不趋炎附势，更不以牺牲百姓利益换取一己私利。在河南当县令时，他在朝廷当重臣的同学要搞赋税改革，特意到他那里搞试点。他当然知道，只要按上面的意思办，拿出一份经验材料，便会有升官的机会。可他坚持深入基层调查研究，访贫问苦，发现老百姓本来负担就很重，若是再搞所谓的改革，加重赋税，老百姓就更苦不堪言了。于是他秉笔直书，实言相告，不畏权势，为民疾呼，最终得罪了权臣，招来了祸殃。到朝廷修史，他坚持客观公正，于是又成了不受朝廷欢迎的人，因“修史不实”再度被贬。这一切，并没有引发他的愤怒，他心如明镜，官场的“潜规则”就是这样，要么屈服于权势，当一个不负责任的顺从的太平官；要么挺起自己的脊梁，坚守自己的立场，至于个人的名利，就要毁誉不计，宠辱不惊。试问古往今来，有几个人能做到呢？

    官场失意，并不等于无所作为，有时恰恰相反，超然于名利之外的，却反获得了清静的心境，可以完成自己的追求，醉心于自己的情趣。读黄庭坚的诗词，我发现他的情感世界是那样的丰富精彩。

　　【水调歌头】

　　琼草一何碧？春入武陵溪。溪上桃花无数，花上有黄鹂。我欲穿花寻路，直入白云深处，浩气展虹霓。只恐花深里，红露湿人衣。

　　坐玉石，倚玉枕，拂金微。谪仙何处？无人伴我白螺杯。我为灵芝仙草，不为朱唇丹脸，长啸亦何为？醉舞下山去，明月逐人归。

　　【鹧鸪天】

    黄菊枝头生晓寒，人生莫放酒杯干。风前横笛斜吹雨，醉里簪花倒着冠。身健在，且加餐，舞裙歌板尽情欢。黄花白发相牵挽，付与时人冷眼看。

    前一首是春行纪游之作，全词情景交融，反映了黄庭坚出世、入世交相冲撞的人生观和孤芳自赏、不肯媚世以求荣的品格，体现了他超逸绝尘、游于物外的审美理想。后一首则是黄庭坚与甘居山野、不求功名的“眉山隐客”史念之互相酬唱之作，全词通过一个“淫坊酒肆狂居士”的形象，展现了他从坎坷的仕途得来的人生体验，抒发了自己胸中的苦闷和激愤，词中塑造的狂士形象，正是那个时代中不谐于俗而怀不平傲世之心的文人形象。

    好了，还是来说双井吧。近年来，这里的游客逐年增多。最有价值的当然要数黄庭坚的墓了。据说黄庭坚在广西宜州任上病故几年后，宜州人千里迢迢把他送回了家乡。经过整修，墓已形成一个陵园，坐北朝南，绿树成荫。前有宽阔的广场，广场中心是一座黄庭坚半身花岗岩雕像，脸上的表情忧中含愤，慈中带刚，很能表现黄庭坚的坎坷一生。诗人的墓在雕像后面，虽不气派，但也典雅。离墓园约百米余，新建了一座小学，取名为“双井小学”。大四合院格局，仿古徽派风格，很有几分古代学院的味道。后排为教室，两厢是办公用房，前排两边全用来作为黄庭坚及其相关史料的展厅。展品不多，以文字图片为主，显得有些简陋。

    我每次来这里参观，主人都会热情地邀我品尝这里的名茶“双井绿”。双井地处山区，土质肥厚，温暖湿润，时有云雾，茶树芽叶肥壮，柔嫩多毫，所产的茶叶品质甚好。元祐二年(公元1087年)，黄庭坚在京任职时，收到老家送来的双井绿茶，他立刻将茶分赠给苏轼，并写下了《双井茶送子瞻》诗，诗中曰：“我家江南摘云腴，落磑霖霖雪不如。”苏东坡品尝了双井茶之后，也赞不绝口，即回赠一首《鲁直以诗馈双井茶，次其韵为谢》，诗曰：“江夏无双种奇茗，汝阴六一夸新书。磨成不敢付僮仆，自看雪汤生玑珠。列仙之儒瘠不腴，只有病渴同相如。”两位文学大家，因茶赋诗，情真意切，既道出了相互之间的深情厚谊，又表达了对“双井绿”茶的由衷赞美，留下了一段饮茶佳话。如今，双井绿茶的种植面积已扩大，正在形成品牌产业，相信它会像一个藏于深闺的漂亮姑娘，一旦走出去，必将赢得广泛的赞美和欣赏。

    置身山谷学府，端起茶盅，一边品赏那淡淡的清香，一边观赏着双井秀丽的山水田园风光，缅先贤之圣迹，发思古之幽情，该是多么惬意的事啊！

　　●朱法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