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 浏览: 次 作者:周惟
在水上 放弃智慧
停止仰望长空
为了生存你要流下屈辱的泪水
来浇灌家园
生存无须洞察
大地自己呈现
用幸福也用痛苦
来重建家乡的屋顶
放弃沉思和智慧
如果不能带来麦粒
请对诚实的大地
保持缄默 和你那幽暗的本性
风吹炊烟
果园就在我身旁静静叫喊
“双手劳动
慰藉心灵”
——海子《重建家园》
多年以后,当我读到这样的诗歌,脑海中首先浮现的,是我家曾经的那座吊脚楼。
停止仰望长空
为了生存你要流下屈辱的泪水
来浇灌家园
生存无须洞察
大地自己呈现
用幸福也用痛苦
来重建家乡的屋顶
放弃沉思和智慧
如果不能带来麦粒
请对诚实的大地
保持缄默 和你那幽暗的本性
风吹炊烟
果园就在我身旁静静叫喊
“双手劳动
慰藉心灵”
——海子《重建家园》
从建起到拆除,那座吊脚楼的存在大约只有五年,如今,在它曾经矗立的地方,早已是蔓草萋萋。我无法向任何人,包括我自己指认它。我唯一能做的,是努力还原岁月的真实,或者,干脆沿着记忆的路,重新走向它敞开的大门。
小时候,我曾绕道,下到河岸,在楼底那长长的木桩旁打转,心中满是疑惑,不明白几根并不粗实的木头是怎么支撑起这么一座楼的。楼正面搭在马路沿上,其余三面悬空,从我的视角看来,确实惊险异常,仰头久了,就觉得那楼摇摇欲坠,木板、木柱的暗处传来“咯吱”的响动。
有时,我小心地在木桩上踢几脚,脑海闪过秘而不宣的念头,这念头因“恶毒”而带来某种快感。当然,只是瞬间的快感而已,更何况它还来自我这样老实的孩子。我由此多了个心眼,忍不住四处望望,祈祷着不要有别人来搞破坏才好。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杞人忧天,反正那楼一直稳稳当当地悬在头顶,楼上笑语喧哗。
我们和“敌人”各据一端,摩拳擦掌,紧张地做着最后的准备。“武器”已经分发完毕,弹弓扯得“噼啪”作响,铁丝枪的机关也都试了一遍。我因为身体孱弱,得到特殊照顾——负责制造“子弹”。钻进最小的洞里,躬身坐下,拿起那些废弃的作业本,撕开,剪裁,折叠,我做出的是最结实的“子弹”,等战斗打响,它们就将像春天的白色花雨一样飞过河面。
但其实,因为距离太远,再结实的子弹也伤不到人,顶多在胳膊或小腿上留下一粒红印。更多的时候,我们用疯狂的叫喊和蹦跳来震慑对方。
战斗结束,已近中午,我们一身汗一身泥地从桥洞里出来,敞开衣襟,站在河边吹风。阳光明澈,大山苍翠,林场一河两岸,散落着几百户人家,热闹又安详,那一刻,我们胸脯挺得那么高,大概觉得自己和眼前的一切就等于全世界。几年以后,当我离开林场,车子颠簸盘旋,半天钻不出群山的环抱时,我才明白,我们的世界不过是上天随意丢在山涧里的小石块。
我扭转头,看见自家的吊脚楼上炊烟升腾。母亲正忙,没空叫我吃饭。我留意着脚下那些形状各异的石子,慢慢地往回走。
在后来的年月里,我曾多次追问父母,楼是什么时候建造的,他们支吾半天,硬是想不起来准确的时间,只说是上世纪80年代中期。不过,在遗忘这件重要事情的同时,他们却清晰地记得围绕建楼而产生的那些大大小小的风波。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个。
我只能说,痛苦与屈辱有时是生活更强大的内驱力。因为贫穷与早孤,父亲的童年没少遭遇冷眼和叱骂,当他退伍返乡,当他成家生子,当他的大儿子我开始上学读书,我想,在他和母亲的心中,是不是蓄积了一股劲儿,要不惜一切代价,为这个家闯出一条路来。
他们将建楼的地址选在姑嫂桥头,这个举动一开始就遭到林场某些人的激烈反对。食堂在桥头侧下方,屋脊高出路面,要建楼,就得改动食堂,父母向来行事谨慎,但在这点上,却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果敢,他们亲自动手,修整了食堂的一截屋脊,降低它的高度,使得吊脚楼的楼底刚好可以通过。
挂上餐馆的大黑字招牌后,父母便开始了也许是他们一生中最忙碌、最辛苦的日子。每天,还是半夜,母亲就要起床,准备早餐,包子、油条、麻花、面条,早餐的样式很丰富。天刚蒙蒙亮,把门板一块块卸下来,一天的生意就算开始了。中午和晚上是饭菜,大木甑蒸的米饭,家常菜,不时还有野味,用粉笔写在门口的黑板上。
除了勤快和手艺好,父母待人还异常热情,这带来的直接结果是,店里的生意旺得像炉膛里的火。我家对面还有一家餐馆,生意冷清,以致它留给我的印象,总是那阴暗的店堂,和门口一个缩起身子晒太阳的老人。仅一路之隔,却似乎所有的人都转到我家这边来了。说真的,若没有这鲜明的对照,我或许还不敢肯定自家生意的红火。
日后,在课本里学到“门庭若市”和“门可罗雀”此类成语,我想,生活早已给了我足够明晰的解释。不仅如此,就连对岸的林场招待所,生意也受到不小影响,招待所的负责人来找我母亲,说请她去上班,不用干什么活儿,一个月给一千多块钱工资,言外之意是你这店不能再开下去了。母亲断然拒绝。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暗中闹到场里,最后,场长坐不住了,站在办公楼上对着我家指指点点,说这样下去怎么能行,非拆了不可!
我不知道在那个年代,做点小生意,面对种种荒唐的嫉妒和指责实属“正常”时,父母心里有没有过偶尔的惶惑,我只知道,是更强烈的信念支撑他们度过了艰难的时日。
店面一侧用货架隔出了一小块地方,卖点日用品,不上学的时候,我便经常守在这里。有人来买烟,我朝厨房的母亲喊起来,问清价钱,把烟和找的零钱一起从窗口递出去。没人来,我就倚着窗子看风景,看从大山深处流来的蜿蜒清澈的河水,看桥栏缺了两处的姑嫂桥,看下到河岸的宽宽的石阶,看对面新的办公大楼和旧的街道屋舍。我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在窗口挂一个风铃,最简易的那种也行,二十多年过去,我的感觉告诉我一定有,因为天那么蓝,风那么轻。
没过多久,家里买回全林场第一台电冰箱,在孩子的眼里,这可真是个又占地方又没什么用处的大家伙,幸好它还能做冰棍儿。清水冰棍儿五分钱一根,牛奶冰棍儿就要一毛了,那是母亲买来牛奶粉,掺在水里做出来的。我守着冰箱,一边将冰棍儿卖给那些蜂拥而至的小孩,一边盯紧站在一旁、口水流得老长的弟弟。
那时,父亲已经转正,仍时不时要到大山里去,一去就是几天,甚至一个星期、一个月,回来时给我带来许多新鲜的见闻。有一次,他们在山里呆久了,馋得不行,买了当地人家的一只狗,却发现没有盐,正不知该怎么办,有人灵机一动,拿出随身带的榨菜,他们就用这些榨菜炒狗肉,美美地饱餐一顿。
在父亲的讲述中,我似乎还能看到山林里伐木丁丁的繁忙景象,听到嘹亮的劳动号子在溪谷回荡。山头立着高大的支架,拉起手腕粗的钢索,砍下的树木被拖到支架旁,成吨捆绑,顺着钢索,由一个山头溜向另一个山头,那长空呼啸、穿云破雾的气势令人惊叹。树木几经辗转,最终顺着山沟溜下,安置在山下的场地里,经过简单加工,被一车一车地拉走。洪水暴发的时候,树木、竹子运输还可以走水路,扎成排,顺流而下,但要极为小心,遇到河水转向,瞬间失误,便连排带人冲了出去。据说就有人因此丢掉了性命。
那么,在赣西北这个小小的林场,聚集了大量的外省人,就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儿了。湖南的,江苏的,福建的,据说有十几个省之多,操着各种口音,有的来做工,有的来做生意,有的短暂停留,有的则是终年常驻。童年时,我经常看见,大卡车轰隆隆地从门前驶过,车上满载着杉木、松木、竹子,有时是钨砂,车子停下,就有几个外地人朝我家的吊脚楼走来,暮色中,他们面目模糊,大声说着我听不懂的话,身上散发出奇怪的味道。
在当年,我对这些人没有好感,我认为自己无止境的等待就源自他们。我坐在矮凳上,计算着上学的时间,等着母亲给我端来一碗饭,但母亲太忙,顾不上我。我盯着客人们脏乱的头发和外套,盯着他们嚼动的嘴和面前杯盘狼藉的桌子,又恼怒又焦灼。他们将一只脚踩在长条凳上,卷起裤管,露出黑色的有花纹的丝袜,这在我看来倒挺新鲜,因为我们那里人不穿这种袜子。难看死了!我在心里狠狠地说。终于,在我等得实在不耐烦,开始大吼大叫的时候,母亲给我盛来了饭菜,大多时候是客人剩下的,胡乱地堆在一个碗里,我匆匆忙忙扒几口,提起书包就往外跑。
很多年后,我开玩笑似的问母亲,您那时老给我吃别人的剩饭剩菜,不怕不卫生吗?母亲嗫嚅着,不知怎么作答。还是我自己给出了答案,在当年山里人家的心目中,其实还没有什么卫生的概念,毕竟节省是更重要的事情。
我就只能继续等待,怀着一个孩子对世界的满腔仇恨。终于有一次,这仇恨爆发出来。那几天,家里买了一只野兔,用笼子关着,放在门口。我蹲着看它,这脏兮兮的三瓣嘴的家伙,毛丛粗粝,结着一颗颗暗红色疙瘩,跟坎下人家后院里养的小白兔没法比。我打量它,就像打量一盘鲜辣可口的兔肉。
一天中午,放学回到家,发现门口的笼子不见了,我兴奋异常,头一次极有耐心地等母亲忙完,我似乎还闻到客人的桌上飘来和往日不一样的香味。终于,母亲端来了饭菜,我扒拉了几下,平常的蔬菜,压根没有兔肉的踪影,我愣住了,一阵委屈涌上心头,我用力推开碗,大声质问母亲,然后夺门而出,泪水汹涌。
修水县毛竹山。
一个表哥追上我,将我背起来,我靠在他肩头,依然泪流不止。表哥不住地轻言抚慰,至今,我还记得他对我说过的话,那时他也不大,上初中,却说出了让我现在想起依然感慨的话,他说:“走路不能只盯着脚尖,要看远一点,生活也是这样,眼光要长远一些!”我不得不承认,这话堪称人生至理。
只是,想起当年的事,不知为什么,眼底仍有泪花。要问其中的复杂涵义,这回,恐怕我是解答不清了。
三年后,父亲调任别处,我也要去外地读初中,我们一家人先后离开了林场。吊脚楼及楼里的东西一并留给了一个叔叔,可是,一年后,这个叔叔也离开了林场。很多年我们没有回去过,以致于楼是什么时候拆除的,我追问不休,也只得到一个模糊的回应。
因为诸多原因,如今的林场早不复当年盛况,我原本以为这么一块荒凉的地方,抛开它该是义无反顾,没想到许多年过去,我对它的想念却是日甚一日。
父母的辛劳换来我们衣食无忧,母亲对此一直很骄傲,她说:“那两三年我存下了好几万块钱!”而我,心思走得更远,著名作家迟子建追忆她的故乡,写道:“当我童年在故乡北极村生活的时候,因为不知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我认定世界就北极村这么大。当我成年以后到过了许多地方,见到了更多的人和更绚丽的风景之后,我回过头来一想,世界其实还是那么大,它只是一个小小的北极村。”
我只能说,虽然生活经历不同,这里却没有任何纳闷与误解。是的,我有着和她分毫不差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