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 浏览: 次 作者:汪de自留地
2023年4月,我被董主编“抓”去帮忙修《梁口村志》,虽说是没有任何酬劳的义务劳动,但我欣然接受了,因为一直以来,我对本乡、本土的“前世今生”充满着好奇,有着浓厚的兴趣。
梁口村地处吴头楚尾,是800里修河上游的一个鱼米之乡,与武宁县交界。由于梁口地方小,文字记载非常稀少。如果能在网上或者文献堆里看到“梁口”二字,我就会两眼放光,感觉挖到宝一样。
2023年7月10日,文史爱好者、专栏作家周湖岭在《修水网》上发布新作《黄庭坚和栖蟾〈石潭院〉— 来苏再考》。7月11日,我看到此文里面写着“泰乡、梁口”字样,兴奋极了,提手就转给了北京的董主编;7月23日,老同学陈云得知我在帮忙修村志,也关切地把此文转给了我。
重大发现啊!梁口居然有一座千年古刹石潭院!唐末建的!而且黄庭坚还来过两次且赋诗两首!黄廉、蒋之奇、栖蟾都赋诗于此,这是多么重要的史料!
黄庭坚(1045-1105),无需过多介绍,他是诗书双绝,与苏东坡齐名,人称“苏黄”。2010年6月3日,在北京保利春季拍卖场,他老人家的书法作品《砥柱铭》经过70轮的激烈叫价,最终成交价高达4.368亿元,成为中国最贵的书法作品!
黄廉(1027—1092),黄庭坚的叔父,进士,北宋大臣。
蒋之奇(1031 年-1104 年),常州宜兴人,进士。北宋大臣。
栖蟾,生活在唐末,有名的诗僧,《全唐诗》中收录其诗作十二首。栖蟾曾在庐山及衡山等地为僧。
按照石潭院赋诗的时间顺序,我们先来一起欣赏这些诗作:
(与梁口相关的古诗词六首)
张商英(1043-1121),宋代诗人、书法家、宰相。他行舟过梁口,看见秀丽山水、桑叶田田、江上渔樵,诗性大发。至于他到没到过石潭院,史书上没有记载,这个不深究,但可以想象一下:当年,这么多达官显贵、文人墨客,坐着华丽的舟船来到梁口,或走进梁口的石潭寺院,在墙壁上,龙飞凤舞,抒情写意,何等的风雅、何等的热闹!再来看一下明朝。
根据《义宁州志》,明弘治十六年(1503 ),都御史林俊驻节于此。驻节,就是指古时身居要职的官员在外地执行使命,在当地住下来的意思。都御史当时是正二品官。林俊跋山涉水来到分宁县,主要是为黄庭坚修墓、立祠、置祭田。这位准巡抚都御史经过巡视发现分宁县山高水长、地大物博,一纸奏折把宁县升格至了宁州。林俊客住石潭院期间,肯定感受到了当时梁口的稻花飘香、水美鱼肥!
(《义宁州志》截图 )
《义宁州志》上这些珍贵的白纸黑字,让今人能充分领略到石潭院及梁口千年的繁荣模样!为什么这么多历史名人都会频频驻足梁口、到石潭院?这就是梁口作为修河800里水路重要码头的魅力所在!详细请参阅周湖岭老师的《黄庭坚和栖蟾〈石潭院〉— 来苏再考》一文的介绍(修水网)。
(梁口在那排樟树后面)
那么,千年古刹石潭院(又名禅济寺)到底坐落在梁口哪个小地方呢?疑团一:杨梅山
看到专栏作家周湖岭新作《黄庭坚和栖蟾〈石潭院〉— 来苏再考》后,北京的董主编很是焦灼,想尽快弄清楚大名鼎鼎的石潭院到底位于何处,便委托村里的朋友帮忙寻找。
有消息传来,杨梅山有个寺庙,难道在那里?!这是一座装潢精美的寺庙,据说寺庙内曾办过学,大名鼎鼎的黄庭坚也来过寺内,有河水从寺后流过……
石潭院又名“禅济寺”,而杨梅山上的叫“明禅寺”,名字对不上,位置也不对,“明禅寺”在山上,而“禅济寺”在河边。被否。
疑团二:鸭婆寨
在村里当过支书的董泉龙提供线索:鸭婆寨曾有一个较大的寺院。
2023 年 8 月 18 日,村民余秋林、余健民、余盈生、余铁华一起实地考察,只见现场一片荒芜,茅草纷乱,看不出任何痕迹。
91岁的余盈生对此地比较熟悉,他介绍:鸭婆寨确实有一寺苗,叫地母殿。前面有一条蜿蜒流过的河水,背后是树木茂密的山岗。整体建筑走势为坐南朝北,院落的面积大约占地一亩多,院前有一个用于烧香的大香炉。当年信徒络绎不绝,香火旺盛。院子是一进两幢(方言读童),内塑菩萨佛像约几十尊,居中的是玄帝,两侧有众多其他大小菩萨,佛像栩栩如生。1954 年,修河涨大水,沿河的梁口街、湖背、老屋里等地势低洼处被淹,人们纷纷进入地势较高的寺院中避难。其间,凑巧有人过世,当时只有 20 出头的余盈生还帮忙将死者抬到庙外进行安葬。1958年在这里土法大炼钢铁,1959 年,黎明大队(即梁口村)修建排灌站,将破败的地母殿有用物料全部搬走作为建站材料。
大家了解到此,非常兴奋,确定这个寺院大概就是石潭院(禅济寺)。得此消息,北京的董主编非常兴奋,随即写文感怀。
但是,鸭婆寨地母殿由于位置与《义宁州志》描述不匹配,虽说门前曾有一条河流经过,但那是修河水系的叉港支流,另外名称也对不上,还是被否。
(2023年8月,余盈浩、余秋林实地考证)
疑团三:和尚庄和尚庄,是个只有几栋房屋的小村庄,紧邻武宁县界,去河潭需路过此地。这里靠近修河、奇石突立、茂林修竹,是老屋里的老山堂。传说有一老和尚带一小和尚云游至此,看见此处山形似骏马横立,便结庐而居。后老和尚死,小和尚在其墓地边上建一寺庙。庙门口那座像马一样的山,可能是庙里香火熏陶的缘故,奇异地活了,夜里经常过河去偷吃对岸老屋里的苗稼。村民来庙里告状,寺里一高僧施展法师把一方石印压在马背上,从此,马再也不能过河,那座山也取名为“烈马驮印”,这就是三都、梁口一带熟知的传说故事。
传说,没有史料记载,不靠谱,也被否。
疑团四:玄帝寺
正当大家左右为难、没有方向之时,2023年9月20日,研读《义宁州志》很久的陈云,给我发来消息,判断石潭院(禅济寺)在老渡口。我随机把聊天记录转给余盈浩、邹祖忠两位老师,他们根据前期的考证,立马判断就在渡口的玄帝寺。
(《义宁州志》截图 )
梁口的汽车渡口,古称“石歧渡”,当地人习惯称“渡口”,属于要塞,是古代修水县通往外地水路的必经地。渡口设有塘汛,这是清代最低一级的军事建制,以缉捕盗贼、维持地方社会和交通稳定为主要功能。当时梁口塘汛有防兵10名,比其他地方足足多了一倍,可见位置之重要。过年期间,86岁的余在昌带我去河边看万寿宫、宰相殿的位置,我问这离渡口有多远,他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三里!这是梁口老人熟知的里程数,与“梁口市又三里至禅济寺”非常吻合。清县志上的“梁口市”,即梁口集市,就是现在的梁口街(河下那对石狮子,就是万寿宫的位置,下回再表)。
(86岁的余在昌站在通往渡口的古道上)
石潭院在梁口的汽车渡口位置,大家达成了共识。但问题又来了:玄帝是道教敬奉的神灵,而石潭院(禅济寺)是佛教寺院,玄帝寺和禅济寺,用方言读音、语调非常接近,两院到底是并列关系还是合二为一呢?是不是渡口那里还有第二处已经破败无存的寺庙呢?
带着这个问题,春节期间我走访了梁口几个老寿星陈开元(90岁)、余在昌(86岁)、韩祖国(84岁)、余昌盛(91岁)等,大家都说,从小到大,渡口方向只有一个寺庙。
(90岁的陈开元)
(韩祖国、许家香在古瓦片旁)
参与修复玄帝寺的余昌盛(91岁)介绍:原先玄帝寺周边有四棵大樟树,其中三棵在“农业学大寨”时砍掉了,用于修东风水库。还有一棵几人合抱的大槐树(方言ge树),也是那个时候砍了。太可惜了。果真,在玄帝寺周边,那棵幸存的大樟树孤单地矗立在那里,有部分树枝开始枯萎。2021年4月,这棵树被县政府定为国家一级古树,树龄805年。
寺院周边,一般会植树美化,比如晋祠,它的周柏、唐槐是出了名的。玄帝寺周围成规模栽有树龄如此之长的大樟树,可见此地历史悠久。那棵几人合抱、业已消失的大槐树,居然与黄庭坚那句“百年得意大槐宫”严丝合缝!
渡口对岸即石歧地界,有一块巨大的红岩石名叫阎王岩,它向河中突出、伸入河水上十米,河水回流在这里形成了一个黑黢黢的深潭。其下游不远处叫河潭,斜对岸的沙洲叫潭头洲。唐代佛教盛行,有石(阎王岩)、有潭的地方建寺院,取名为石潭院看来是有依据的。
石潭院的名称各个年代叫法不一,唐、宋叫石潭院;清代乾隆年间改叫相公殿(可能因明朝都御史林俊在此驻节过);道光、同治年间则称禅济寺。至于怎么称呼为“玄帝寺”,目前没有文字资料可考。
(乾隆版《义宁州志》叙述泰乡路程)
疑团五: 佛教与道教石潭院(禅济寺)是个佛教寺院,玄帝寺供奉的是道教神仙,这个怎么关联起来的呢?
玄帝寺,在“文革”之前是有留存的,当时建筑模式较大,破“四旧”时损毁。1995年重建一层200平方左右的简陋楼房,水泥空心砖砌墙,水泥浇筑的楼面,里面供奉有玄帝、观音、许真君、地母娘娘。与县城的云岩寺和渣津的兜率寺的伟岸气势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余昌盛(91岁)是参与重建玄帝寺的元老,他身体矍铄,头脑清楚。据他介绍:之前的玄帝寺是一进两幢(方言读童)院落,前幢敬奉玄帝、龙王、普天普渡;后幢立有巨大观音塑像,有两米多高,还有半个禾折(即农民对着一个四方形木桶进行稻谷脱离时的围挡)大的地名娘娘画像,观音是当时寺院里最大的塑像。听老一辈说这个寺院是镇水口的。寺院背靠河水,面向梁口塅,整个建筑雕梁画栋、飞檐翘角,非常气派。
(91岁的余昌盛)
余昌盛介绍:我们几个主持修复的人员,也不清楚它最早是什么时候建的,听说明朝洪武年间就有。修复玄帝寺,用的是原来的老地基,名字也是沿用老辈的叫法。至于敬奉玄帝,是有一个传说的,说玄帝显灵去湖北,看见一户人家的孩子已断气放在盘箕里,玄帝往孩子嘴里塞了一个药丸子(另一说法是身上搓下的泥丸),孩子就活过来了。家长非常感激,问玄帝是哪里人,要置办礼物登门致谢。玄帝说,湖北过来石界山,辽田辽里水弯弯,石歧过渡玄帝寺,问我家乡也不难。后来孩子家长果真找寻过来,发现寺里供奉的玄帝手拿宝剑、赤脚模样就是那个救命的恩人,便倒头跪拜,还为寺庙加盖了房间。邹祖忠分析道:如果说玄帝寺是几百年的古寺,县志上应该有所记载,但我看过四种版本的县志,都只有石潭院即禅济寺的记载,没有玄帝寺的记载。那么只有一个可能,玄帝寺就是史书上的禅济寺。玄帝寺是在禅济寺的基础上建成。
余昌盛说,道教修行的场所一般叫观、宫的多,叫寺、院的是佛教。为什么叫玄帝寺而不叫玄帝宫、玄帝观、玄帝殿,我也不知道原因,上辈传到我这代,就叫玄帝寺。
根据史料记载,清代修水的佛教与道教空前发展,清同治三年(1874),全县有寺院(含庵)147 座,泰乡有6座,分别为石潭院(梁口)、超觉院(三都)、解空院(清水岩)、国清院(四都)、延福院(佛岩)。同治年间,全县有道观24座,庙宇79座,万寿宫 54座、文昌宫 22 座、天后宫8座、其他宫7座、坛66座、合阁楼堂殿16 座。县志如此详细却无玄帝寺的记载。
到了清末,基督教开始兴盛(光绪三十四年(1908)英国牧师韦理生来修水传教,同年,涂以锦在三都建耶稣堂),至民国时期,修水境内佛教逐渐衰落。民国十九年(1930),全县有僧住持的寺院仅剩 12 座,黄龙寺剩和尚3人,兜率寺仅剩和尚2 人,到民国后期,仅剩修水佛教会会长住持僧鼎新1人,统领云岩、洞山、兜率、黄龙4院。县内其他寺院已香火断衰,基本没落。
至于道教,民国元年(1912),江西都督府破除迷信,取消道教祖师张天师的封号,没收其财产。这几年道教衰落。到了民国三年(1914),六十二代张天师张元旭通过大辫子张勋向民国政府临时大总统袁世凯请示,恢复了封号,要回了田产,道教再度兴盛。至民国末年,全县有道士175 人,道姑 151人。
由此可见:石潭院(禅济寺)进入民国后,香火断绝已经没落,千年古刹空无一人。正值兴旺期的道教乘机进入,供奉着梁口一带最显灵的玄帝,名称也由当时的禅济寺改成玄帝寺,继续延续着“寺”的名号。
在整个三都范围,村与村之间信奉的神灵都是不一样的,洋湖信奉三圣宫王,石山顶敬奉的是祖爷,下陈信奉岳圣继爷等等。每逢大年初一,各路神仙坐着轿子,披红挂彩被村民抬着去各家各户拜年送祝福。玄帝是梁口的保护神。
(大年初一,“老爷”拜年送祝福)
疑团六:回龙山禅济寺正月十二,我来到修水县博物馆,想找找梁口相关的资料。一进门的显眼处,一口洪钟吸引了我,从钟身的铭文,我看到了熟悉的“禅济寺”几个字,前面冠“回龙山”。
问题又来了:洪钟铭文说明禅济寺是在回龙山,然而梁口属于地势开阔地带,几乎无山,也没有回龙山这个地方。难道在鸭婆寨?那里地势高,有点山的模样,鸭婆寨的寺庙背后靠着山。于是,余秋林便问遍村里的老人,回复说鸭婆寨一直就叫鸭婆寨,不叫回龙山。
那么,回龙山到底在哪里呢?邹祖忠提醒道,寺院会有重名的。
果真,在明清县志上,看到渣津有个叫“回龙院”的寺庙。查询修水地名志,看到白岭与何市两地都有叫“回龙寺”的地方。
洪钟上的铭文说铸钟是由碧峰山、正当山、龙峰山、回龙山、枫城山、水坑六个地方的庙庵共同出资的。碧峰山、龙峰山、水坑都是八都庙岭的地方,那么,回龙山或许是在庙岭。
由此,回龙山禅济寺不在梁口。
经过大半年的多方考证,结论终于浮出水面:
建于唐末的石潭院,栖蟾留诗。
北宋黄廉、蒋之奇分别来到石潭院,写诗和栖蟾。黄庭坚于1063年进京赶考路过梁口,来到石潭院赋诗和栖蟾。1083年再次来到石潭院,看到20年前写的旧诗觉得可笑,又重新修改了诗作。
明弘治1503年,准巡抚都御史林俊在石潭院驻节。
清乾隆年间,改名相公殿。
清道光、同治年间,改名禅济寺。
清末民初,石潭院(禅济寺)因香火没落、无人值守,深信玄帝显灵的梁口人把它改成了玄帝寺。
1959年,渡口设养路段管理汽车过渡,玄帝寺靠河一排七间房屋被拆除,建办公室及宿舍。后养路段被撤,现在是梁口村的化红基地、养蚕示范点。
“文革”期间破“四旧”,整体被毁。
1995年,何云步、余世玉等人倡议、通过捐资捐工方式重新修复。在原寺院门前的地坪上建筑约200平米的水泥平顶屋,仅一层,非常简陋。
在玄帝寺的菜地里,可以看到一堆瓦片和一块大大的石板,这是寺院被毁后的最后留存。瓦片上长满了青苔,大石板也一大半被埋在土里。青瓦、石板和院外那棵幸存的古樟,仿佛在默默地告诉来人:这里、石潭院,曾经千年的辉煌。
2024年3月1日
参考文献:《义宁州志》(明版、乾隆版、道光版、同治版)、《修水史稿》、《修水县地名志》等。
此文旨在抛砖引玉,恳请大家批评指正!
作者简介:村里、镇上、县城、省城、京城都呆过,现定居省城;体制内、体制外都干过,体制内含学校、广电、国家通讯社,体制外在房产地产圈,现义务帮忙村里修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