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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伯、球鞋与压岁钱

发布时间:  浏览: 次  作者:冷建三

  一九六一年,在老家与二伯共同生活,这在老屋场人们的眼里,曾经挂名的我,算是二伯名副其实的儿子了。
  年节临近,二伯上古岭见过我父母,商量了过节给我的“福利”,他手里有一张票,可给我买一双球鞋。讲了我的福份有多大,一个生产队只分配到一双球鞋,全队社员都参加抓阄,一个个都是明亮的眼睛,唯独二伯是光眼瞎,竟然让他把阄抓到手。
  也因此这个年节屋场里的全部荣耀,都集中在我的脚上。除夕,早饭过后,二伯便让我穿了球鞋去屋场里转转。所到之处,全是羡慕的目光,有人叫一声,快出来看球鞋,便都从屋里出来。转一圈,我便转。前后都好看。跳几下,我便跳。跳着更好看。二伯不远不近站立,他看不见,耳朵却好。上海货,坐几千里车,路费也是戏不得玩。二伯说,一屋场的人听了都笑。听谁说的?国营的营业员!她没问你抓阄的事吧?哪还不问?稀罕,光眼不如瞎!也许是二伯人生值得炫耀的事实在太少。不过呢,说话的人叹息起来,大几角钱,换了别人,舍不得买的。有人附和,除了金叔,谁的口袋都是布黏布。二伯听了谦虚起来,我也算不得有钱。
  二伯这话只能说给自己听。屋场里,连二伯都不算有钱人,就再找不到有钱人。
  二伯的光眼瞎,真的算是福份。他是生产队唯一可以不出勤的人,若是让他出勤,队长不愿意,社员也不愿意。锄薯把薯苗刨了,耘禾把禾苗踩进泥里,帮的倒忙,添的真乱,只要他不出勤,愿意倒补给一分工分。话可以这么说,真的倒补工分,二伯也不要。也因此二伯是自由的,他名正言顺可以投机倒把去。
  所谓投机倒把,就是做贩子,比如一顶斗笠,买进一毛三,卖出一毛五,这个过程就是贩。二伯就这么贩的。当然,他不只是贩斗笠,也贩土簊、簸箕、米筛,甚至于鸡蛋,六分钱买进,八分钱卖出。
不过,过年了,他的贩,就限于爆竹与油烛了。
  去手工业联社买爆竹,一封得多少钱?过了二伯的手,剪为七截或八截,按截卖,就没得多少了。没钱的也不打紧,拿鸡蛋换。而对于二伯,这是倒卖的手段,把爆竹分为小截后,每截赚一分钱,那才叫大赚。换为鸡蛋再转卖,不免又小赚,结果是大小赚一笔。有一种叫冲天响的,一毛钱二十颗,两个鸡蛋换三颗,也能赚一分钱。油烛也是家家户户必备的,三十夜的火,月半夜的灯。火是守岁的灯,灯是迎春的火,火守不住岁月,灯迎来春光明媚。这么说,灯贵于火。
  二伯大年三十上午又去进货,用布袋装爆竹,用篮子提油烛。来去古岭八里,上午去,下午回,我的午饭到大伯母家吃。
  吃过午饭便去村西边的桥头盼二伯回来。远远便看见二伯的影子,先只是个影子,灰色一团,走近了看,弯了背,球似的。每走一步试探两步,认路靠脚板,走得缓慢。此时,日挂西山,红得像一团火。
  别人家的年饭,是一家人围着灶台吃猪头肉,二伯的年饭是沙锅炇猪脚筒,他一筒,我一简,双手抱着咬。
  正咬着,有人在门外喊:去辞岁啰!
  孩伢的辞岁,背个布袋儿,有领头的,发号施令。从东屋起到西屋止,唱恭贺过盛年的词,一人领,众口和,把大人唱得喜笑颜开。于是分发辞岁果子,每人一小箬盘,都扯开布袋口张。布袋口就像一张张嘴巴,怎么也填不满。
  孩伢拥进二伯家,更是别一样的欢喜,因为二伯不发果子,发的是爆竹,每人两颗冲天响。别人两颗,我四颗。况且,今年还破例,给发压岁钱,每人一分钱,是用红墨水染过一角的纸钞。唯我又有所不同,发我的是二分钱纸钞,且不是一张,而是两张。
  接上是去场上戏香火,用点燃的香火画火圈,平开双手或高举两臂,就地转圈,一个人一圈火。圆转的、运动着的,红亮的香火,满满当当,今年丰收的欢乐,明年兴盛的希望!
  到祠堂围着篝火守岁,已是午夜,开始时大人也参加,二伯不例外。二伯平时小气,一年里也只有除夕夜最大方,但他的大方也会看对象的,具体说,只是对孩伢大方。现在此刻这阵子,尝到甜头的孩伢要进攻二伯了,一个人开言:二伯,我没拿到你给的压岁钱,二伯,二伯,不能少了我一个。二伯迟疑片刻,我点过人头的,一个也不少。有大人背后梭怂:哭吧。孩伢便哭了,说,二伯偏薄了。二伯急了,补就是,哭什么呢?说罢,去口袋里摸索。可口袋里空空。记得还有三张,怎么就不见了?二伯急成陀螺,就地转。孩伢不哭了,他从地上捡起二伯从口袋里掉出来的钱,跑得把影子也丢了。二伯知觉了,嬉笑不止:蒙上我了,祖宗的爹。二伯屋里还有!另一个喊,火上添柴加油,二伯要回屋取钱了,唱个歌给二伯听。二伯笑得越发厉害,说,别唱了,二伯家有千金,谁有力自己去搬。
  有二伯在,篝火更旺些,快活也更多些,这都是因为,二伯是屋场里最有钱,也最大方的人。

  忆往事必唏嘘!二伯给我的压岁钱曾一直舍不得花用,大人们的钱是柴米油盐,我的钱是二伯对我的疼。这年头,火柴是二分钱一盒,有一回大伯母在街上走,偶尔捡到一张二角的纸钞,当即买回一打火柴,以至于之后三年都不用买火柴。几十年过去,那象征着两盒火柴的压岁钱依在,而此时,商店里却见不到火柴。如同我回去老家,再也见不到二伯。
  也许,故乡的祠堂不再有除夕篝火,也不会再有人在钱上涂上红墨水作为给孩伢的压岁钱了。

  作者:冷建三,自由职业与写作者,有过农场管理、经营报纸、承包建筑工程、从事房地产开发操盘的经历,现为4A景区董事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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