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栏目
修水网 • 首页黄庭坚传 • 正文

山野丘壑隐贤彦——黄庭坚《胡宗元诗集序》赏析

发布时间:  浏览: 次  作者:程效

【原文】《胡宗元诗集序》①
  士有抱青云之器而陆沉林皋之下②,与麋鹿同群,与草木共尽,独托于无用之空言,以为千岁不朽之计③。谓其怨邪?则其言仁义之泽也;谓其不怨邪④?则又伤己不见其人。然则其言不怨之怨也⑤。
  夫寒暑相推,草木与荣衰焉,庆荣而吊衰,其鸣皆若有谓,候虫是也⑥;不得其平,则声若雷霆,涧水是也;寂寞无声,以宫商考之,则动而中律,金石丝竹是也⑦。维金石丝竹之声,《国风》《雅》《颂》之言似之;涧水之声,楚人之言似之⑧;至于候虫之声,则末世诗人之言似之⑨。今夫诗人之玩于词,以文物为工⑩,终日不休,若怨世之不知者,以待世之知者。然而其喜也,无所于逢;其怨也,无所于伐⑪。能春能秋,能雨能旸,发于心之工伎而好其音,造物者不能加焉⑫。故余无以命之,而寄于候虫焉⑬。
  清江胡宗元,自结发迄于白首,未尝废书⑭,其胸次所藏,未肯下一世之士也,前莫挽,后莫推,是以穷于丘壑⑮。然以其耆老于翰墨,故后生晚出,无不读书而好文。其卒也,子弟门人次其诗为若干卷⑯。宗元之子遵道,尝与予为僚,故持其诗来求予序于篇首⑰。
  观宗元之诗,好贤而乐善,安土而俟时,寡怨之言也⑱。可以追次其平生,见其少长不倦,忠信之士也。至于遇变而出奇,因难而见巧,则又似予所论诗人之态也⑲。其兴托高远,则附于《国风》;其忿世疾邪,则附于《楚辞》⑳。后之观宗元诗者,亦以是求之,故书而归之胡氏。

【注释】
①胡宗元(1012—1082):字尧卿,江西临江军新喻(今江西新余市)人。本文作于元丰五年,山谷时任吉州太和知县。
②青云之器:青云喻高位或宏图,青云之器指经世之才。陆沉:无水而沉,此谓隐居。林皋(gāo):指水边的山林。
③独托二句:前句化用孔子之言:“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后句言千岁不朽,谓才识之士不为世用,只好以文章为不朽之事。见曹丕《典论·论文》:“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
④邪:同“耶”,作表疑问的语气词。
⑤不怨之怨:谓发挥温柔敦厚的传统诗教,诗既要有怨刺,又要含蓄而不露。
⑥荣衰:荣盛与衰败。有谓:此谓有意。候虫:随不同季节出没的昆虫。
⑦不得其平:为“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之意,见韩愈《送孟东野序》。考之:敲击它。金石丝竹:此泛指优美声乐。
⑧楚人之言:指以屈原楚辞为代表的楚地诗歌。
⑨至于候虫之声,则末世诗人之言:谓候虫之声纤弱哀切,故拟比末世之言。见《诗大序》:“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
⑩玩于词:玩弄文辞。文物:谓文饰物象,此处“文”名词用作动词。
⑪终日不休:每天乐此不疲。无所于伐:谓不会刻意地指责谁。伐,攻击、指责。
⑫旸(yáng):阳光晴晒。此谓诗人能描绘四时阴晴之变化。工伎:工巧。
⑬余无以命之:我没法为之命名。寄于候虫:只能归类于候虫之鸣。
⑭清江:北宋时为临江军治所,即今江西樟树市。结发:此指童年。废书:丢弃书本。
⑮其胸次五句:谓宗元胸襟宽广,不会在当世杰出人才之下,但前无人荐举,后无人助力,只得老于山林。挽,推挽,荐拔。莫,无人。丘壑,山林。
⑯翰墨:笔墨,此指经籍学问。次其诗为若干卷:编辑其诗歌成集。
⑰遵道三句:胡遵道为宗元次子,时任吉州太和县主簿,与县令山谷为同僚,故特请山谷为其父诗集作序。详见山谷《胡宗元墓志铭》。
⑱安土而俟(sì)时:安于乡土隐居而等待时机。胡宗元一生安居乡里,在“鲁公岭艺松竹,灌圃畦,隐约林丘之下盖二十年。”
⑲至于三句:谓就宗元诗作之奇巧而言,又颇似之前所述工于词章者。
⑳兴托高远:指诗意形象中寄寓的思想感情深刻高远。忿世疾邪:愤恨世俗,憎恶奸邪。此谓胡诗既有很高的艺术性,又有充实的思想内容。

【赏读】
  写出这一篇说理透彻、评述精准和言辞简练、生动、优美的序文,山谷显然是下了一番功夫的。在其众多的序言跋语中,此篇堪称为上乘之作。
  作为北宋中后期文坛的扛鼎人物,作序题跋占据了黄庭坚“了却公家事”后的不少时间。看得出,由于精力有限,山谷作序题跋也是亲疏有别的。感情深者,通常是不惜笔墨;感情浅者,多半是简写了事。像对胡宗元这样,起先为之撰写了长文墓志铭,尔后又为其诗集作序的事例则不多见。原因当是山谷与尧卿既是忘年之交,又是江西同乡,还与其次子在同一县衙共事。有此几层关系,山谷为之作序,于情于理均是一件“却之不恭”的事情。
   作者此序开篇即对“诗可以怨”之说表达了自己的见解。出自《论语·阳货》中所谓“怨”,乃孔子概括诗歌“兴观群怨”四项社会用途之一。山谷认为自古迄今,不少博学品高之士因怀才不遇而退隐山林,在作诗填词聊以自遣的过程中,难免触碰起各式各样愁情怨绪。在他看来,诗不但可以怨,还应为“不怨之怨”,即再怎么怨,亦当怨而有度,不能超越伦理纲常所允许的界限。这与儒家怨而不怒、温柔敦厚的“诗教”是一致的。也就是说,诗者因人生际遇生变,言之以情,既要将人所不堪之情表达出来,又要胸次释然,保持平心静气的超然态度。即自我调适为含而不露、乃至以逆为顺,这是“诗可以怨”应把控的尺度,故“不怨之怨”,可视作是黄庭坚诗学主张的重要观点之一。
  接着山谷从“诗以言情”和“言为心声”的角度,将诗歌创作进行了分拣、归类和评点,大致梳理出三种不同类型:第一类是像候虫那样随季节变换的有谓之鸣;第二类是像涧水奔腾跌宕那样声若雷霆的不平之鸣;第三类像金石丝竹那样“动而中律”的寂寞无声之鸣。所述三“鸣”中,山谷认为候虫之声过于悲催,怨天而尤人,有如末世之哀鸣,似不忍多闻。涧水之声则当看作是物遇不平,则鸣以示人,乃物的机敏;人遇不平,则语出激愤,亦是天性使然,无可厚非。值得称道的当是金石丝竹之声,以宫商考之,则动而中律;以品质论之,则雅俗兼具,犹如诗经之《风》《雅》《颂》,亦如韩愈所言的“郁于中而泄于外者也,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皆鸣之善者也。”此之谓善鸣者,即是恰如其分之言情抒怨,既能使鸣者受压抑的情感得到升华,又能抚慰其受挫的心灵。事实证明,抒怨之诗富有人情味与艺术魅力,往往更能打动读者并引起共鸣。
  再接下来作者转入序文正题,即诵其诗、知其人,对胡宗元其人以及诗歌作出相应评价:
  对于胡氏之生平行状,山谷曾在《胡宗元墓志铭》中作扼要介绍:“宗元少以贡进士荐于乡,再试不第,客游高安,年四十,筑草堂于高安鲁公岭,隐居读书二十年。在熙宁六年应诏出山,获授临江军长史,元丰五年五月卒,年七十一。”倘若照此为胡宗元编制一份个人履历表,其人生经历可谓比较简单明了,属于久之怀才不遇而退处江湖之远的隐逸文士类型。
  依据山谷此序和参照其所撰墓志铭可知:胡尧卿一生为人善良,性格随和,处事从容。打孩童时起即乐贤好学,长成后更是学而不倦,乃至活到老而学到老。山谷认为经数十载日积月累,其学养功底深厚,“胸次所藏”不会亚于任何一位当世名家。他年轻时曾考取过乡试,如同大多数乡贡进士一样,未能趟过会试这座“独木桥”。此后绝了科举仕进的念头,转而寻一方世外净土,徜徉于山林泉石之间。晚年受友人荐举,一度短暂出山做过一任官府幕僚,后回乡以教育宗族子弟为业,直至终老山林。
  尽管胡宗元是一位长期避世而居、名不见经传的文士,然而,山谷在认真阅读其诗集后,对他“自结发迄于白首,未尝废书”的长相坚守肃然起敬,并以行家特有的品读感受,对胡宗元诗歌作了“遇变而出奇,因难而见巧”的高度评价。认为尽管其一生怀才不遇和不为世所用,却贵在“寡怨之言也”。不但没有“候虫”似的无病呻吟,而且还兼有“涧水之鸣”与“金石丝竹之鸣”的融合之长,真正践行了“不怨之怨”的夫子自道。特别是在诗意形象中寄寓高远情怀、愤世嫉俗中表达深刻思想两方面,做到了“极风雅之变,尽比兴之体”,即“其兴托高远,则附于《国风》;其忿世疾邪,则附于《楚辞》。”用后世的文学理论术语来说,其诗歌创作体现了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风格的有效结合,足可垂范于后学、乃至后世。
  一般来说,古代“抱青云之器”之士,迈过成功率极低的科举门槛,风光一时之后的长路漫漫,多半难以挣脱“三步曲”式的体制藩篱。首先第一步,致力于立德立功,以期“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在达则兼济天下的同时,自身也可青史留名和封妻荫子。其次,屡遭挫折后,有的心灰意冷,不得不在现实面前妥协,转而潜心向学,“立言”以期不朽。不过,这第二步,被视作是儒者末事,属于退而求其次无奈之举。再次,有的看破世态炎凉转而退隐江湖,“与麋鹿同群,与草木共尽”,修身养性,安贫乐道,以求独善吾身。这第三步无居庙堂之高风光,有避世寂寞之清苦,通常只要不“恋栈”,又能预先攒足些银两以备不时之需,则自可择地安然归隐,如胡宗元似的“安土而俟时”。说破玄机:即蛰居山林,待时而动,以图东山再起。
  然而,所谓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到了黄庭坚、胡宗元之辈所处的北宋王朝统治后期,由于国本根基先天不足,文化盛极一时而后呈下坡趋势,加上外有强敌环伺和侵扰,内有新旧党争纷争不息,以致朝政黑暗、官吏腐败和国家长期积贫积弱。像黄、胡这一类有着实打实才能的正直之士,不仅因“前莫挽,后莫推”而难以实现从政之初的理想,而且或因不甘随波逐流、或因不愿选边站队、或因不屑于依附权贵,往往遭受打压、排挤,甚至还免不了因言获罪。其情其状,如置身黑暗无底的隧道,抬头看不到一缕亮光,以致心如止水,再也泛不起一圈涟漪,更遑论步入他们曾孜孜以求的权力中枢。
  由于个性、资历和家境背景不同,在“入世”与“出世”之间纠结徘徊的胡宗元与黄庭坚,所作出的人生选择与结局也有所不同。胡尧卿因科举受挫,较早选择了结庐东篱而“穷于丘壑”,虽一度归去来兮,但最终仍回归到陶潜开风气之先的隐逸诗人行列。黄山谷则选择逆来顺受,在纷繁复杂的宦海中苦苦挣扎。总之,无形的体制桎梏阻断了他们的预设路径,导致了难以挣脱的怆然结局。那就是:二人的从政夙愿,前后相继而化作南柯一梦。胡弃官隐居而埋没于山野丘壑;黄则“食贫自以官为业”,长期沉沦于下僚。至于“立言”,山谷算是名大才高而泽被后世;尧卿则是其名不彰、其诗亦未见传于世。至于退隐山林,尧卿可算是捷足先登者;山谷则是身不能至而心向往之,却一直未曾动步,最终以罢官待罪之身而客死于穷乡避壤。如转换一个视角来看:黄、胡均是不合时宜的落伍者,或者说是封建专制官僚体系的被淘汰者。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二人可算是殊途而同归。
   最后,有所遗憾的是:因胡宗元诗集已散佚,加上山谷在序文中对胡宗元诗句未提一二,更未附举其诗歌代表作为例证,所以,胡宗元先生诗作水平到底如何?后世的人们只知其人而未见其诗,缺少直观感受和实据。不过,他的诗歌既能入一代诗宗黄庭坚的法眼,而且在序文中不吝赞美之辞,可以推想:如在宋诗中别其等第,当至少居中品、乃至上品之列。

    相关文章Related

    返回栏目>>

    首页   |   黄庭坚传

    修水网 XiuShui.Net 投稿 163.www@163.com QQ 3039982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