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 浏览: 次 作者:程效
黄庭坚(1045--1105),字鲁直,号山谷道人,北宋分宁人(今江西修水县人)。在诗、词、书法、散文等方面均卓有成就。诗歌与苏轼并称“苏黄”,为著名的“江西诗派”鼻祖;词曲与秦观并称“秦七黄九”;书法则名列“苏黄米蔡”宋四家,散文在北宋中后期文坛亦堪称一大家。
东坡居士极不惜书,仍不可乞①。有乞书者,正色诘责之,或终不与一字②。元祐中锁试礼部③,每来见过,案上纸不择精粗,书遍乃已。性喜酒,然不能四五龠已烂醉④,不辞谢而就卧⑤,鼻鼾如雷。少焉苏醒,落笔如风雨,虽谑弄皆有义味⑥。真神仙中人,此岂与今世翰墨之士争衡哉⑦?
东坡简札字形温润⑧,无一点俗气。今世号能书者数家,虽规模古人⑨,自有长处,至于天然自工,笔圆而韵胜,所谓兼四子之有以易之,不与也⑩。
建中靖国元年乙巳,观于沙市舟中,同观者刘观国、王霖、家弟叔向、小子相⑪。
【注释】
① 不惜书:不珍惜自己写的书法。乞:向人讨要,强求。
② 正色:态度严肃。诘责:责备,指责。
③ 元祐中:宋哲宗年号,即公元1090年。锁试礼部:为避免舞弊现象,将主持会试的官员禁闭在礼部特定的场所。
④ 龠:古量器名,一龠等于半合,稍大于今一市两。
⑤ 不辞谢: 不告退、打招呼。
⑥ 谑弄:嘲弄、开玩笑。义味:文章或笔墨的意味和情趣。
⑦ 争衡:争高下。
⑧ 简札:书信、书写。温润:原意温和圆润,此谓笔墨圆润。
⑨ 规模:模仿学习。
⑩ 四子:应为当时有名的四位书法家。
⑪ 建中靖国元年:宋徽宗年号。小子相:山谷对自己儿子黄相的昵称。
【赏读】
在黄庭坚众多的书法题跋中,这篇《题东坡字后》最值得细品和玩味。它不落对书法作品本身推评论事的熟套,而是一开篇即截取东坡居士三个有趣的生活小片断,绘声绘色地对读者娓娓道来,读后让人忍俊不禁,并感知“字如其人”之所言不虚。
第一片断:作为一代书法大师,苏轼对自己作品并不怎么珍惜,但绝不能强求他书写。曾有人索求其字,结果自讨没趣,被板着脸的东坡数落了一顿,一个字也没给他写。
第二片断:山谷回想十多年前,他随苏轼参与主持会试而按例禁闭在礼部考事司。每天见到子瞻先生不停地在书写,不论是好的澄心纸还是质地差的纹纸,铺上办公桌就随兴书写,直到纸张写完才作罢。
第三片断:东坡喜好饮酒,但量小易醉,喝过四五杯即烂醉如泥,醉则不择场地,倒地便睡,而后鼾声如雷。不一会儿,他老人家醒过来,又拿起笔墨,快如风雨般地挥毫泼墨,那怕是随意写些戏谑之言,亦是妙趣横生,不由人不感叹:非凡人所为,真神仙中人呀!如此,当世的书法大家哪能与他一争高下呢?
浏览过上述以书法为链条连动的三个片断,方知跋文的第一段巧借东坡“不惜书”为噱头,先入为主地描写其人、其事和其生活习性。这种别开生面的叙述方式,有点类似现代轻歌剧的序曲,它简要推介了戏剧主角、烘托了诙谐轻松的氛围和起到引导观众入戏的作用。第二段才回归正题,简明扼要作出对苏轼书艺的鉴赏评价。同为书法大家的山谷,以行家的眼光道出了东坡书作不同凡响的两大特色:一是天然自工而笔圆韵胜;二是温润如玉而无一点俗气。通过与当世名家的横向比照,指出前述东坡书法的两大特色,正是当世一些书家有所欠缺之处,尽管他们刻意临摹学习古人,并且各有所长,但在尚意和重韵方面,尚不能与东坡先生相提并论。苏轼书法博采众长,崇尚自然,追求出新,兼融当世所谓“四子”之风格变化,这更是其他书家所望尘莫及的。
从山谷留下的落款可知,此跋写于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乙巳,即公元一一零一年的五月。当时的大致情景是:山谷与两位友人以及三弟叔向、儿子黄相,同乘一船在荆南沙市河段游览,有人拿来一幅东坡书法请山谷品评鉴赏。他深情地忆起以前在京师与苏轼亲密相处的时日,给大家讲述了一些与书法有关的趣事,最后在东坡书作册页上题写了此一传世跋文。
黄庭坚是苏门大弟子和赫赫有名的“苏门四学士”之一,书法列名 “苏黄米蔡”宋四家,又与苏轼有着亦师亦友的真挚情谊,可说是“深知东坡其人”和“深识其书者”。他对东坡书法艺术的鉴赏品评,与对其人、其习性的深刻了解是合二为一的。所以,跋文既刻意在写人,又间或论字,写人与论字,相互穿插呼应,始终牵连着东坡书法这条主线,从而把一个既是凡人又非凡人的活脱脱的东坡展现在读者的面前。倘若以“凡人”视之,苏轼待人处事似有些不合人之常情,明明自己“极不惜书,然不可乞”,乃至对求其书者“正色诘责”,更有甚者是喝醉酒“不辞谢而就卧”, 苏醒后则是“落笔如风雨”,挥写出往往是惊人的“神品”;若说“非凡人”,他又有着许多普通人的生活情态:比如说提笔写字“纸不择精粗”,能书写即可;还有量小而好饮,又不能自控,故饮少辄醉,醉则随地而卧,卧则鼾声如雷,即便天王老子来了,也难奈我“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如此既是凡人又非凡人的情状,也正是东坡为人纯真、随性、豁达的可爱之处,难怪山谷叹服其“真神仙中人!”
在略带调侃的几个细微处,山谷将苏轼不拘小节的书写情状、豪放不羁的酒风和诙谐洒脱的习性巧妙地串联起来,展示了东坡书法创作中鲜为人知的“醉书”风范。据南宋曾敏行《独醒杂志》中所载:有一次,东坡、山谷师徒酒酣耳热之后,互相调侃起彼此的书法。师傅说:“黄九,你的字虽劲爽可观,但有时笔锋偏清瘦,有如树梢挂蛇;”弟子反唇相讥回应道:“大苏的字名满天下,但有时酒醉后用墨偏重,就像石压蛤蟆。”两人言毕,难禁会心大笑。因为苏字结体丰腴,石头压着蛤蟆的比喻的确形象生动;而黄字笔锋瘦长,所谓“树梢挂蛇”更是一针见血。古往今来,品评东坡书法者甚多,亦不乏宏篇阔论,像山谷这样言简意赅,既生动贴切又直指其美中不足的,却是少之又少或非常罕见的,可以说是“知师者莫如弟子”。
通常为书法题跋者,多半只看重书家的大节与技艺,对生活琐事则不屑涉笔。山谷此跋在书法史上之可贵,就在于从易为人所忽视的生活琐事入手,并紧扣住“醉书”来展示东坡与众不同之处。东坡天性好酒,但量小易醉,趁着半醉半醒之态挥毫泼墨,写出的字往往独具神乎其神之个中真味,事后即便本人亦难以复制,这即是所谓“醉书”。此跋以山谷亲眼之所见,记述了东坡的醉、醒以及乘兴醉写之书艺。一方面表现了苏轼率真、随心之习性;另一方面准确捕捉到了其落笔如风的醉书之态。对于醉书,苏轼曾说:醒后无论怎样挥写,总不及醉中所作那样好。众所周知,苏轼的《黄州寒食帖》,被后世称为天下第三行书和宋代行书最高水准之代表作。黄庭坚亦曾在该帖上留跋认为:“试使东坡复为之,未必及此。”意思是即便让东坡自己将《寒食帖》重新书写一遍,未必还能写出如此绝妙神品。由此推知,醉书往往是书者酒后一时的即兴发挥,实乃可遇不可求之事。两宋之后,书史上号称能“醉书”者不乏其人,但再无堪与东坡才情双绝相比肩之后来者。
总而言之,黄庭坚为乃师作此题跋,既有对苏轼书法的鉴赏,亦有对其为人的倾慕。读过此篇不同凡响的跋文,可让人加深对东坡书法技艺和独特个性的了解,可谓观其书,识其性,如见其人。后来清代学者陈澧读过此跋后,曾感叹道:“读此数过,如亲见东坡。”林语堂先生亦曾在其《苏东坡传·序》中说:“像苏东坡这样富有创造力,这样守正不阿,这样放任不羁,这样令人万分倾倒又望尘莫及的高士,有他的作品摆在书架上,就令人觉得有了丰富的精神食粮。”对此,笔者也想补上几句:生为男儿,工作之余,一边喝点小酒;一边欣赏坡仙醉书或一两篇诗词,哪怕未读透其高超技艺和真性情,亦算是经历了一回“人间有味是清欢”之体验,从而感悟到苏东坡不只是一个千年不遇的历史文化奇才,而且还是一位可以穿越千年时空与之相亲相近的良师益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