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 浏览: 次 作者:程效
黄庭坚(1045--1105),字鲁直,号山谷道人,北宋分宁人(今江西修水县人)。在诗、词、书法、散文等方面均卓有成就。诗歌与苏轼并称“苏黄”,为著名的“江西诗派”鼻祖;词曲与秦观并称“秦七黄九”;书法则名列“苏黄米蔡”宋四家,散文在北宋中后期文坛亦堪称一大家。
庭坚齿少且贱,又不肖,无一可以事君子,故尝望见眉宇于众人之中②,而终不得备使令于前后。
伏惟阁下学问文章,度越前辈;大雅岂弟,博约后来③;立朝以直言见排拫,补郡辄上最课,可谓声实于中,内外称职④。凡此数者,在人为难兼,而阁下所蕴,海涵地负⑤,此特所见于一州一国者也。惟阁下之渊源如此,而晚学之士不愿亲炙光烈,以增益其所不能,则非人之情也。借使有之,彼非用心于富贵荣辱,顾日暮计功,道不同不相与谋;则愚陋是已没,无好学之志,“訑訑予既已知之” 者耳⑥。
庭坚天幸,早岁闻于父兄师友,已立乎二累之外⑦;独未尝得望履幕下,以齿少且贱,又不肖耳。知学以来,又为禄仕所縻,闻阁下之风,乐承教而未得者也。今日窃食于魏,会阁下开幕府在彭门⑧,传音相闻,阁下又不以未尝及门过誉斗筲,使有黄钟大吕之重⑨。盖心亲则千里晤对,情异则连屋不相往来,是理之必然者也,故敢通坐通书于下执事⑩。
夫以少事长,士交于大夫,不肖承贤,礼故有数,似不当如此。恭惟古之贤者,有以国事期人,略去势位⑪,许通书者,故窃取焉。非阁下之岂弟,单素处显,何特不可,直不敢也⑫,仰冀知察。故又作《古风》二首,赋诸从者⑬。《诗云》:“我思古人,实获我心。”心之所期,可为知者道,难为俗人言,不得于今人,故求之古人中耳。与我并世,而能获我心,思见之心,宜如何哉!《诗云》:“既见君子,我心写矣⑭。”今则未见而写我心矣!
春候暄冷失宜,不审何如?伏祈为道自重。
【注释】
① 此封书信写于宋元丰元年(1078),山谷时任北京(今河北大名)国子监教授;东坡时任徐州知州。
② 不肖:没有出息,此为书信开言常用自谦之词。眉宇:眉额,代指容貌,此指苏轼(1037—1101),字子瞻,号东坡居士。
③ 大雅:才德高尚之士。岂弟:同恺悌,和乐安闲的意思。博约:知识丰富广博。后来:此指晚辈、后学。
④ 排拫:排斥。补郡:出任州郡地方官。最课:此指政绩考核优等而且名实相符。内外:指朝廷与地方。
⑤ 所蕴:自身具有。海涵地负:才德像海一样兼收并蓄,像大地一样负载万物。
⑥ 訑訑:自满自足貌。见《孟子·告子下》:“夫苟不好善,则人将曰:‘訑訑予既已知之矣。’訑訑之声音颜色距人于千里之外。”此以自谦语气,谓对其所言已知道了。
⑦ 二累:指上述日暮计功和无好学之志两种态度。
⑧ 于魏:指自身所在北京大名府(今湖北大名),历史上属魏地,故云。彭城:徐州的别称,此指东坡出知徐州。
⑨ 及门:亲到老师门下受教。过誉:过格的赞赏,此为苏轼对己赞扬的客气之词。斗筲:原为容量较小的量器,此谓才识浅陋者,为山谷自谦之词。黄钟大吕:古十二乐律中开头两音,声音洪亮。此谓由于东坡对己称赞使自己声名益重。
⑩ 坐:贸然、仓促。下执事:在下当差者,谦称。
⑪ 国士:一国中的杰出之士。略去:不加考虑。势位:权势职位。
⑫ 单素:孤单寒素。处显:特立独行,不求显达。语出《庄子·天地》:“不以王天下为己处显。”
⑬ 《古风》二首:山谷附在此信中寄给苏轼苏轼的两首古体诗歌,东坡对山谷此两诗评价甚高。以此为苏、黄订交的标志。
⑭ 《诗云》两句,出自《诗经·小雅·蓼萧》。既见君子,我心写矣:谓见到君子,已抒发内心情感。写:同泻,此谓抒发、倾吐。
【赏读】
黄庭坚于元丰元年(1078)写给苏轼的这封信与所附古风二首,以及子瞻先生的回信与和诗,是北宋两大诗人“苏黄”正式订交的开始和见证,亦是研究“苏黄行谊”不可或缺的重要史料。此后,两位文坛巨擘书信往来密切,诗文酬答唱和往复不断,但一直无缘相见。至元丰八年(1085),山谷、东坡先后奉调入朝为官,两位神交已久的大诗人,终于在汴京实现了盼望多年面晤的愿望,并由此结下了终身不渝的师友之谊。
此信一开头,年龄小八岁的黄鲁直对苏子瞻即执以弟子礼。谦语自己无过人的特长,对公认的文坛盟主东坡先生是仰摹已久,却一直无缘亲近身边请益受教;称赞苏轼的学问文章超越前辈,道德风范启迪后人。说苏在朝中因直言敢谏而受到排挤;出任地方官考绩则是优等,内外兼能,名副其实,可谓集博学、才高和贤能于一身,就像大海一样能涵纳百川;像大地一样能负载万物。一地一国出如此杰出人物,作为后学如不能在尊前亲聆教诲,以增长所学之不足,则不是人之常情。而哪些奔走于权贵之门的不学无识之辈,则是把心思用于追名逐利,尽管道貌岸然,实则令人鄙夷,吾侪理应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在此信中,黄庭坚将自己想与苏轼交往的请求,作了情真意切的表达和入情入理的分析,既不失礼,又很有分寸。
接下来黄庭坚说自己非常有幸,打小就受教闻道于父兄师友,故能拒不良习气于身心之外。作为晚辈感到遗憾的是一直无缘仰瞩尊颜,拜师而受教。如今晚生在北京大名府为僚属,先生正出知徐州,彼此相距不算太远,时常音信相闻。虽然未能前来门下拜访,但屡屡听说先生对吾诗文予以热心推介和评点赞誉,以致晚生之声名日重,为世人所知。或许这即是常言所道:心灵相通即使远隔千里,也如面对面常相见;情感相异即便住屋相邻,也会老死不相往来。正因为如此,学生才敢冒昧打扰先生,不惴浅陋给您写来这封信,并随信附上古风二首(另见《古风二首上苏子瞻》),以供先生慧眼评鉴。最后,黄庭坚在信中一再谦称自己为晚生后学,十分恳切地表达了对苏轼高山仰止之情,以及期待拜在苏门下之意。言语入情入理,打动人心,极富感染力。
苏黄相交起自书信为媒,正是以黄鲁直写给苏子瞻的这封信为结交标志。从此次二人一来一答的两封书信及相关史料可推算出,苏黄相交之谊,还可从“元丰元年”向前推溯七年,一直到建中靖国元年(1101)苏轼辞世为止。也就是说,苏黄相交实则长达逾三十年,且大致可划分为“相知神交”、“元丰订交”和“师友之交”三个时间节点:
其一、相知神交。苏黄相交之缘,最初是从品评诗文开始的。宋熙宁五年(1072)的一天,时任杭州通判的苏轼出差湖州公干,并拜会湖州太守孙觉(字莘老)。莘老既是黄庭坚的岳丈,又是苏轼的故交友人。黄少时丧父,随舅父李常游学淮南,在涟水结识了孙觉。莘老爱其才,“许以远器”(黄庭坚《祭外舅孙莘老文》,还将女儿兰溪许配,成翁婿之好。此次孙、苏主客久别款叙,莘老将时任北京国子监教授黄庭坚的诗文出以示轼,求其指教,且云:“此人,人知之者尚少,子可为称扬其名”(苏轼《答黄鲁直书》);苏轼阅后“耸然异之,以为非今世之人”,且“观其文以求其为人”,知为“必轻外物而自重者”,对于黄氏的文风与品格深以为然和不吝夸奖,由此拉开了苏黄相知之序幕。
至熙宁十年(1077), 由于黄庭坚舅父李常(字公择)的介绍和引鉴,苏对黄诗文及人品又有了进一步了解。是年,苏轼自密州赴河中,途经济南,与时任齐州知州的老友李常盘桓多日。李常出其甥诗文求正苏轼,且于庭坚其人多所议论。苏称赞黄“意其超逸绝尘,独立万物之表,驭风骑气,以与造物者游”(《答黄鲁直书》),一再声言乐于与其结为至交。
正是孙觉、李常与苏轼的友情,以及对黄庭坚的推介和荐引,使苏了解了黄的人品,见识了他的学养,从而初步架起了苏黄之谊的桥梁。苏对黄的认可及推扬,当然也会通过各种渠道反馈于黄庭坚,故黄在《上苏子瞻书》里说“传音相闻,阁下又不以未尝及门过誉斗筲,使有黄钟大吕之重”。表明此前素昧平生的二人,虽迟迟未能谋之一晤,但通过友人的介绍有了初步印象,并通过相互阅读各自诗文增进了解,进而通过书信来往而成为知音好友。
其二、“元丰订交”是师友之谊的一个里程碑。苏黄彼此正式结交,正是以黄《上苏子瞻书》为起始;苏在接到并阅读黄来信及附诗后,甚感欣慰。由于受家人接连患病所累,约过了半年,才郑重其事地写了《答黄鲁直书》,且随信奉和古风二首,并托北上公干的一位郑姓朋友将答书与和诗转达给黄。苏回信中表示自己十分乐意与黄这样博学多才、品格超尘脱俗的人结交为朋友。两位大诗人酬答唱和的四首古风诗,细品起来同样有着书信语言对话般的亲切感,不仅言辞恳切地谦慎自我,恰如其分地夸奖对方,而且还引经据典,托物言志,表达了彼此钦佩、惺惺相惜之情和愿结交为友的共同心声。黄鲁直拜读苏回信后,再度寄信给子瞻,对先生之“不以污下难于奖拔接引”难抑感激之情,并表示将“勉奉鞭勒,至于胜任而后已”(《与苏子瞻书》)。至此,苏轼与黄庭坚正式订交,两人亦师亦友,通过书信来往和诗文唱和频繁互动,共同谱写了一段“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的美好时光。
不料到了翌年,因与变法派相龃龉而引发史上著名的“乌台诗案”,苏轼一度被捕入狱,差点丢了身家性命。当时,苏黄交好,人所尽知。故苏在受审时想方设法不牵累黄,绝“不说曾有黄庭坚讥讽文字等因依”(朋九万《乌台诗案》);黄最终不免受到牵连,被罚金且平调江西太和(今江西泰和县)任县令。他对此毫无怨言,并托人多方奔走为苏解脱,苏黄之谊经历了一次生死患难的严峻考验。随后苏轼被贬谪黄州,虽然限于客观条件,彼此诗歌唱和一度大为减少,但书信相问从未间断。此后,二人不仅在诗歌上并称“苏黄”和书法同列“宋四家”,且政治生命也联为一体而共所进退,结下了“相依在平生”而终身不渝的深厚友谊。
其三、师友之交。苏黄名为师徒之交,实则是一种对等的朋友关系。到了旧党重新得势的元丰八年(1085),对苏黄来说,是一个时来运转的好年头。先是当年四月,黄庭坚从德州奉调入朝为秘书省校书郎,参与修撰《神宗实录》;随后,苏轼亦于是年六月闻命复朝奉郎起知登州,随即又以礼部郎中召还,当年底抵京都。相交结识数年的苏黄,终于有了第一次见面的机会。翌年开春,山谷即往城西苏府拜会东坡,并面对面向苏轼行拜师礼。多次错过相见的二人,终于在汴京正式结为挚友兼师徒。
苏黄在京都聚首,黄庭坚正式入列苏轼门下。经苏的不断提携和推荐,黄在京师名声大震,成为所谓“苏门四学士”(黄庭坚、秦观、张耒、晁补之)之首和“蜀学”阵营举足轻重的人物。苏黄二公均博学多识,于诗文词赋、书画哲思都堪称天纵之才。两人酬答唱和本身就具备着很强的影响力,他们之间的深厚友谊又使这种影响力大为扩张发散,从而产生鼓行士林的强大磁场效应,在苏、黄的周围形成了的大批量的作家群体,为北宋中后期文化的高涨大开契机,共同开辟和引领着一个时代文化走向高潮。此后近四年时间,大批文学俊彦聚集在苏黄的大旗之下。他们聚集京都,或交汇思想、讲道论艺、诗酒娱乐;或出入馆阁史局,修史作赋、立本儒学、濡染释道;或公暇之余,切磋诗文、鉴书赏画、游集宴乐、酬唱赠答、逞才斗学;或呼朋唤友,郊野寻芳、山中赏月、踏雪寻梅、湖上泛舟、寒江垂钓。总之,通过丰富多彩和不拘一格的文学艺术活动,营造了一个盛况空前的“京都文化圈”,进而播及到大江南北,乃至影响到全国。可惜好景不长,到了元祐四年(1089),由于受重新执政的新党的排挤,苏轼自请外放杭州。随着新旧党争的愈演愈烈,加之扛鼎盟主的离去和苏门文士的逐次被贬外放,盛极一时的京都文化声势大减,渐趋式微。
此后十余年,苏黄厄运连连。才大名高的苏轼先后被贬岭南的惠州、继而儋州,九死一生,最终病逝归途;与东坡仕宦生涯共所进退的山谷,亦先后被贬黔州、戎州,最后在贬所广西宜州作古。在接连遭贬谪期间,二人只在鄱阳湖因泊船避风而匆匆见过一面。此后天各一方,除书信往来外,苏黄再未相遇。至建中靖国元年(1101),黄庭坚放还出川至荆南,惊闻苏轼卒于常州。山谷悲恸不已,作十余首诗词缅怀,至太平州遥设灵台拜祭。后来他还请画师画了一幅半身坡公像,悬于室中,每日早起瞻拜,奉之终身。据《邵氏见闻录》记载:“每蚤作,衣冠荐香,肃揖甚敬。或以同时声名相上下为问,则离席惊避曰:‘庭坚望东坡门,弟子耳,安敢失其叙哉!’”苏黄同舟共济、至死不渝之深情厚谊,由此可见一斑。
最后,笔者意犹未尽,特补写上一段并非题外的话。古之文士仁人,凡有建树者,莫不善友而重谊。《论语》有云:“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然而,古往今来,文人之间的“撕逼”现象亦屡见不鲜,故魏文帝有道“文人相轻,自古皆然”(《典论·论文》)。但凡事不可一概而论之,在中国古代文化鼎盛时期的唐宋,盛唐的“诗仙”李白”与“诗圣”杜甫的深情厚谊;南宋“词中巨龙”辛弃疾与“主战志士”陈亮的莫逆之交,都曾为人称扬不已,传为文坛佳话。而前承“李杜”,后启“辛陈”的“苏黄”之谊,在中国文化史上产生的影响更为深远,特别是同宋代文化的繁荣与发展,有着更为直接紧密和广泛深刻的联系。考察苏黄友谊及其对宋代文化的影响,有助于探寻北南两宋文化的发展轨迹;有助于加深对苏黄留下的大量诗词文赋、书画经典作品的鉴赏和研究;有助于探究苏轼建立的“蜀学”和黄庭坚创始的“江西诗派”对两宋、乃至后世产生的深远影响及文化意义,进而从更细微视角诊断出:一直被认为积贫积弱的宋王朝,为什么在华夏历史演进中能开创出最为光彩夺目的一个文化盛世,而无须加上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