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巩曾以布衣之身多次向朝廷推荐王安石,让我们感觉惊奇不已。不过曾巩的惊人之举不止于此。在南丰乡里居住期间,他写了一系列反对佛教、道教的文章。但是奇怪的是,僧道们居然毫不介意,反而一再邀请他为寺观撰写记文。这是为什么呢?
照理来说,接受别人的邀请而作的文章,一般都是多说好话,多说奉承的话才对。曾巩恰恰相反,每次都借着写这样的文字而反对佛教、道教,着力宣传儒学。
在《鹅湖院佛殿记》中,他主要是从佛殿花费巨资角度,对佛教直接提出批评。他说:江西信州铅山县的鹅湖院佛殿建成之后,寺主绍元和尚请我为这佛殿写篇记文。我想说的是:现在朝廷正在西部边境用兵,全国上下都在紧缩银根,用省吃俭用的钱来支持国防。只有僧人们不用费心不用出力,也不用上交赋税,安安稳稳地吃饭睡觉。他们建造佛殿用的不也是国家的钱吗?费的不也是百姓的力吗?可是天下之人不以为怪反而习以为常。我看这座佛殿的花费不止十万百万,恐怕有上千万甚至更多。花了这么多钱,不写一篇记文怎么可以?
也难怪曾巩如是说。北宋时期,国家为了维持边境的安宁,除了战争以外,花费确实不少。西夏名义上向宋朝称臣,可是为了满足这个所谓的“臣”的欲望,宋朝每年要给西夏十三万匹绢,五万两白银,二万斤茶叶;北宋还与辽国订立合约,规定每年向辽国送十万两白银,二十万匹绢;宋与西夏战事紧张的时候,辽国趁火打劫,要求每年再赠送十万两白银,十万匹绢。所有这些沉重的负担都加在老百姓身上,而佛教徒们则安坐禅院,一边花费巨额钱财,一边面对国家负担不出钱也不出力,曾巩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江西分宁县(今属江西修水)寺僧省怀法师建成兜率院后,特请曾巩写一篇记文,曾巩写道:
佛教发展到今天,一个数百里的县,佛教徒少则几千,多则上万。佛寺建筑高大巍峨,亭台楼阁应有尽有。寺僧们锦衣玉食,比古代的贵族还要豪奢。古代一个数百里的小国,供养国君的能力尚且不足,现在数百里的县里,生活奢华的僧侣何止成百上千,这样算来,老百姓的负担该有多么重?
可是很奇怪,官府只对百姓极尽搜刮之能事,对于佛教徒们的奢华生活却视而不见,甚至还在他们身上大把大把地花钱。这样的事情我真是想不通!现在分宁县城内外,佛寺就有百八十所,兜率院尤其奢华,其中殿宇、住宅、庖厨、马厩、仓库等建筑,功能齐全,无所不有。佛教的传播日益兴盛,我没有能力阻止它,但是我的内心是非常担心的。只能写下我的忧虑,让佛教的徒子徒孙们知道,自己享受了多少利益,而老百姓受害无穷。希望官府了解这些情况,看看到底该怎么办呢?
此文通篇指斥佛教悖逆虚妄的种种罪状,悲叹僧侣的奢靡之风导致民风浇薄,更埋怨官府鱼肉百姓有余,善待佛祖却有加。曾巩接受佛教徒之邀约撰写此文,却并不曲意逢迎,实话实说,的确不失真君子的风采。
《兜率院记》约作于庆历三年(1043),此年曾巩居临川,与自扬州省亲至此的王安石过从甚密,该文的不少观点语句均与王作于此期的杂著《卜说》相类似。曾巩不仅借为僧省怀作记之机,痛斥佛教之非,而且扬言:“使子之徒,知己之享利也多,而人蒙病已甚,且以告有司,而谂其终何如焉?”
宋仁宗庆历六年(1406年),曾巩的同乡、道士凌齐晔在江西南城县麻姑山上兴建仙都观,特请曾巩写一篇记文。曾巩也没客气,他劈头写道:
古人盖房子都是有规矩的。凡是国君的宫殿,每面城墙开三个大门,每个门设三条车道,四个门一共十二条车道。现在“老子之教行天下,其宫视天子或过焉,其门亦三之”(《仙都观三门记》)。你仙都观一面墙也开了三个门,跟皇宫一样,你这不是乱了规矩吗?唉!道教的势力越来越大,没办法呀!我看这仙都观的安家之地真是个好地方,土地平整肥沃,盖房子种庄稼都合适,收成肯定比别处多出一倍,而且不会遭受水旱之灾。这大概是老天爷要赏给凌齐晔他们的吧?
这个仙都观的门最初比较矮小,凌齐晔为了扩大道观的影响力,就扩张了大门,一面墙开了三个门。然后请我写一篇记文。凌齐晔是我的老乡,这是人情,不能不写。可是你这道观盖得比皇宫还宏伟,这就违背了天下之公理。照顾你的人情,我写,可是你违背了天下公理,对不起,我只能写成现在这个样子。我可不能用人情来换公理呀!凌道长你自己回家看看我这文章,合不合你的心意?你觉得我说得到底过分不过分?
作为一个立场坚定的纯正儒者,曾巩对一些僧人、道士的做法进行了巧妙的批评。然而,作为思想家的曾巩,当然不会只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说话。对于另外一些僧人、道士,他也进行了赞美和褒扬。那么,在赞扬之外,曾巩还要表达什么样的独特看法?曾巩不停地抨击佛道二教,为什么僧人道士还反复请他撰写寺观记文呢?
曾巩也看到了这些僧人和道士的可贵之处,文章写得非常巧妙。在《菜园院佛殿记》中,他说这个佛殿的住持可栖非常了得。他刚刚来到这个地方时,此地草木丛生,牛羊践踏,没有人居住。可栖很高兴,认为“是天下之废地也,人不争,吾得之以老,斯足矣”(《菜园院佛殿记》)。别人看不上,我正好可以拿来做佛事。于是,他就开始给大家看病,一边看病,一边筹钱,用行医所得钱财慢慢建造佛殿,今天建一座寝室,明天建一座讲堂,后天建一座厨房等等。现在其他建筑都大体齐备了,只有这个最大的大殿实在太贵,盖不起来。怎么办?就一点点募捐,今天一分钱,明天两分钱,后天三分钱,不管多少都接受。终于募齐了所需款项,大殿居然建起来了!屈指算来,已经整整十年了。这一次,曾巩没有责怪僧人花钱太多,而是由衷地赞叹这位可栖和尚坚忍不拔的意志:
吾观佛之徒,凡有所兴作,其人皆用力也勤,刻意也专,不肯苟成,不求速效,故善以小致大,以难致易,而其所为,无一不如其志者,岂独其说足以动人哉?其中亦有智然也。(《菜园院佛殿记》)
我看佛教徒做事情实在太厉害了,他们不仅勤奋用力,而且有一种刚毅不可夺其志的决心,还有持之以恒的恒心。他们做事从不草率而成,从来不求速成,都从一点一滴做起,从小到大,从易到难,所以从来没有做不成的事情。佛教难道仅仅是依靠他们的佛法感动世人吗?我看不是,他们的身上还有一种坚强的意志与无上的智慧,可栖就是这样的人。
曾巩由此反思儒家的学者。他说:按理说,儒家的学说也是源远流长,儒者们也自以为造诣深厚,可是当他们做事的时候,却没有佛教徒那样辛勤持久的意志力。看看现在庆历新政推行不过一两年,儒者们就纷纷攻击它,指责它不过是短期行为,不可能造福万世。所以儒家的学说虽然流传千年,也有不少圣贤的经典著作,但终究很难发扬光大,其影响力反而远远不如佛教。究其原因,就是因为缺乏这种持之以恒的勤勉精神。
所以曾巩的意思是,今天看了这菜园院佛殿,写了这篇记文,就觉得应该学习人家佛教的长处。我们儒者不会建造如此奢靡的佛殿,但是可以学习他们建造佛殿的锲而不舍的精神。那他到底是在称赞这位可栖呢?还是在宣扬儒家的学说呢?应该说都有,这样的写法真是意味深长。
宋仁宗庆历三年(1043年)九月,分宁县和尚道常主持修建了云峰院,又来请曾巩写记文。这一回曾巩没有责备儒者不够勤勉,而是夸奖分宁县的百姓都很勤勉。文章说此地的人都很勤劳,全家只留一人看门送饭,其余的人都下地干活。男人种地,女人织布,柴米油盐酱醋茶全都自食其力。但是这地方的百姓有个致命的毛病:
勤生而啬施,薄义而喜争。(《分宁县云峰院记》)
勤劳倒是非常勤劳,但是生性特别吝啬,而且薄情寡义,喜欢争斗。曾巩说:当地人非常有钱,但是你要让他捐一分钱出来,等于要了他的命,要命有一条,要钱一个子儿也没有。非但如此,当地人彼此关系僵硬缺少人情。父母兄弟姐妹夫妻之间讲的是博弈不是人情,一言不合就立刻翻脸,彼此告发,甚至不惜伪造官印,仿造官文,瞒天过海,欺骗官府,满嘴谎话,就是衙门打得半死也绝不会心甘情愿地认罪。当地官员为此头疼得要命。
与当地人相比,云峰院的主持道常长老一样又不一样。
一样的是,道常长老也非常勤劳。他费尽心力建起这座云峰院,殿宇楼阁、浮图法器一应俱全。但不一样的是,道常长老如果略有余粮或者余财,便会送给那些需要的人,绝对不会因此而斤斤计较。道常学佛尚且能够如此通达知理,如果他学习的是儒学先王之道,那么,以他的境界,谁又能保证他不是乡里一代人杰?
曾巩写这篇文章的目的很明确,他称赞这个住持不但勤勉,而且乐善好施。其实是在警诫世俗之人,虽则勤劳致富,但是太过斤斤计较,便失去了做人的境界。曾巩说,道常请我来写一篇记文,目的就是想让这云峰院的历史能代代流传下去。曾巩很有感慨,世俗之人流传的总不能都是勤勉与悭吝。佛教徒尚且能做到,我们怎么做不到呢?这篇文章崇尚和赞扬的是宽容与谦和的人道精神。
在《金山寺水陆堂记》中,曾巩借着重建金山寺水陆堂这个事由,说明任何事物都有兴废的过程,儒家的学说也是如此。如果儒学之道能够像金山寺水陆堂一样由废而兴,那就好了。文章说,宋仁宗庆历八年(1048年),润州(今江苏镇江)金山寺失火被焚。第二年,瑞新和尚筹款一百三十万重建了金山寺。曾巩感慨金山寺据山望海,宏伟盛大,吸引众多信众。然而这世上毁于一时的人事多矣,大多难以恢复振兴。就好像儒家学说一样,委顿抑郁不振以至千年了。金山寺之所以能够重建,得力于瑞新和尚的能力,而儒学要想重新振兴,也必须要有像瑞新这样的才杰之士。
曾巩受僧道主持邀请为其寺观撰写记文,却反而借题发挥,为儒学张目,委婉地批评佛道,而僧道们居然并不介意,反而一再邀请他撰写此类记文。这说明,一方面,曾巩的记文确实写得好,能够为寺观增辉;另一方面,在北宋时期,儒者与僧人道士之间并非水火不相容,而是同中有异,异中有同。他们虽然各执己见,但是也能够彼此理解。
事实上,从唐宋以来,儒学在发展中,已经开始逐步吸取佛教思辨哲学的养分来充实自己,而佛教也开始渐渐适应中国文化的特点,逐步改造自己,使自己逐步由原始佛教转换成为中国化的佛教。这方面,禅宗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简言之,儒释道三教融汇融通,这是宋代思想发展的主流,也正因此,曾巩看待僧人道士,自然就透露出“都是自己人”的眼光,与韩愈有本质的不同;而僧人道士们看待曾巩的这一篇篇“奇怪”之文,自然也就多了几分宽容理解。
当然,这也与曾巩的个性有关。他个性淡泊沉稳,清贞自持,除了科举与仕途的挫折困顿之外,一生没有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他评人论事一向中正平和,以理为据,不走极端,颇有儒者风范。其文如人,风格婉转平易,委曲详尽,从容不迫。所以对待佛教,既能坚守儒家立场,对佛教的种种弊端予以坚决抨击,同时又能站在一个较为公平的立场,实事求是地看待佛教的优长之处,并明确指出应当学习佛教的长处与优点。曾巩反佛却不固执偏激,排佛而不流于意气用事,始终抱着宽容与理解的态度。
曾巩身上的又一“怪”
发布时间: 浏览: 次 作者: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