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 浏览: 次 作者:朱修林
回到家待分配的那几个月,我白天下地帮父母到田地里干活,晚上还要帮助几个弟妹复习功课,日子虽然过得平淡,却也充实。
一天,我收到同学平的来信,说我们那一届的同学都有在县里“活动”,希望毕业后能分配个好工作。平告诉我说,如果我有什么“关系”要尽快利用起来,争取分到好一点的学校去任教。接到来信的那天晚上,我的心情很沉重,所有的亲戚在我脑海里搜寻了一遍,竟没有一个是在当时的“要害”部门上班的。望着刚从田间劳作归来的父母,我满脸不高兴,甚至讨厌起他们来!为什么他们没有能力帮我“活动”一下?父亲可能看出了我的心思,只是坐在灶前抽闷烟,母亲也在一旁长吁短叹。
第二天早上,我很晚起床。上午10点多钟后,母亲独自在屋前的地场里翻晒稻谷,见我起床后,很是高兴。笑眯眯地告诉我,说她和父亲昨晚商量了一晚,决定由父亲到县里某“要害”部门去活动一下,争取能让我分一个好的学校;母亲还告诉我,父亲把家里的两只老母鸡连同留下过年的20斤花生也一起带上了。听完母亲的话后,我不觉一惊,我甚至大声地责怪起母亲来,要知道,母亲长年身体不好,那两只老母鸡是生蛋给母亲补身子的!母亲见我不高兴,连忙对我说:"崽呀,只要你能分到好的单位,我们做父母的什么也值得!"母亲的话语不多,却简单朴实,刹那间,我落泪了……
然而,父亲终究没能帮我分到一个好的单位。当他挑着那20斤花生和两只老母鸡,走了几十里山路回到家时,已是晚上10点多钟了,父亲说,人家根本不稀罕我们这一点东西。就这样,在那一年的9月,我被分配到复原乡一个很偏僻的山村完小教书。临上班的那天早上,父母亲送了我一程,言语中尽是一些做人的道理,父亲还不住地鼓励我,要我好好工作,决不能给他丢脸。
我所在的那完小,只有100多名学生。学校就在离村部不远的一座山脚下,学校不通车,从乡政府下车后,学校就派人来接我,接我的人生得高高瘦瘦的,年龄大约50来岁,他是学校做饭的老黄。老黄帮我挑着行李徒步在青山绿水之间,望着越来越高的大山,越来越窄的山路,我的心情越来越沉重。
走了近40分钟的山路,再绕过一座山包,刹那间我的眼前开阔起来,那是一个“小平原”。“平原”上住着几十户人家,还有许多平整的田地。老黄手指不远处的瓦房道:那就是我们的学校。说学校,只不过是一栋很破旧泥土瓦房,一溜儿排开有8间教室,教室的左边也是一栋泥瓦房,同样很破旧,那是学校的食堂和老师的宿舍。
100名学生和10位教师列队迎接我,教室东头的高音喇叭里响起了欢快的乐曲,50多岁的老校长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说:“欢迎,欢迎,我们这山沟里你是第一位经过正规培训的公办教师。”迎接的人群里不时地传来热烈的掌声。
老校长还告诉我,他们这10名教师都是本地人,而且都是民办教师。老校长还在不停地介绍着学校的有关情况,我的目光却落在了一位年纪和我差不多的女孩身上,那女孩生得眉目清秀,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见我在打量她时,她的目光立刻挪往别处,但脸上分明泛起了红晕,通过老校长的介绍,我才知道那女孩叫倩丽,也是学校的教师,今年刚好17岁,倩丽来学校有一年时间了。
老校长把我领到教室左侧的教师宿舍,打开了一间房子,房子虽然很破旧,里面却打扫得干净整洁,一张床,一张办公桌,还有一只厨柜外加几根板凳。老校长歉意地对我说,学校就这个条件。就这样,我开始了我人生的第一站,只有17岁的我已站在了三尺讲台上。
这里的教师虽然都是本村人,但大多数居住得较远,有3名教师还在校住宿,倩丽就是其中的一位。可能是我们年龄相近的原因,我们接触的时间越来越多。了解到倩丽共有5姐妹,她是老大,前年,她父亲不幸患病去世了,家里全靠她母亲一人打理,倩丽当时正好初中毕业,考起了县一中重点班,可家里根本没能力送她继续上学,她只好放下了书包帮助家里料理家务。去年,村里考虑到她家的实际情况,把她招聘为民办教师,算是照顾吧。
倩丽的神情总是很忧郁,她话语不多,但对待自已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却格外珍惜。她常常坐在教室前面那条小河旁发呆,要不就到教室后面的山坡下苦读。我时常和她在一起谈人生,谈事业,谈理想。倩丽说,她做梦都有想去读书。
学校的播音室归倩丽管理,几张旧唱片都有是老掉牙的歌曲,但有一支歌我和倩丽都喜欢唱,歌名叫"月光下的凤尾竹"。
“月光啊下面的凤尾竹哟
轻柔啊美丽像绿色的雾啊
竹楼里的好姑娘
光彩夺目像夜明珠
多么深情的葫芦笙
对你倾诉着心中的爱慕”
…………
那歌声悠扬动人,来学校很长的一段时间,由于我孤独想家,每天散学后,我和倩丽都要来学校后面的小山包下唱歌。那小山包下,有一棵大树,叫檀树,倩丽又把它叫“藤檀树”,倩丽说,有檀树的地方,就有青青的常青藤在树的躯杆上缠绕,树有多高,藤就有多高。那藤上还长有细细的绿叶,春茶般大小,可爱极了!那时,我并不能从倩丽的话语中读出什么来,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我和倩丽一样,也喜欢藤檀树。
我酷爱文学,那个时候,正是写诗的年龄,水平不高,但我几乎天天写,还写了许多的散文,直到有一天,我的一篇散文在当时的《修水报》副刊上发表了,那篇散文的名字叫《青春的故事》。接到《修水报》的那天晚上,我几乎一晚没睡,一醒来就打开灯来看我那篇还散发着油墨香的文章。倩丽也为我高兴,说她也要学我,去写文章,去发表!
转眼到了1986年上学期,我来学校也快一年了,那年6月的一天,倩丽盛情邀我到她家去玩,我很是高兴。
倩丽家离学校有15华里山路,她的家门口有一条小河,河面上有一座用几根杉木架成的桥。走在摇摇晃晃的桥上,我们快乐极了。倩丽的母亲见到我非常高兴,一个劲地说倩丽总在她面前夸我好,我只是低着头笑着,不知如何回答。
吃过午饭后,倩丽带我到她家后山上玩。后山上生有许多藤檀树,倩丽说,小时候,她经常和弟妹们在树下捉迷藏,开心极了。我们依偎在一起,我也讲我的童年,还有家乡的山山水水,树上鸟儿在不停地啁啾,突然,我不知那来的勇气,猛地抱住倩丽的肩说:“我喜欢藤檀树,还有……还有树下的人儿,那就是你!”
我敢肯定,对于一个不到20岁且情窦初开的男孩来说,能在女孩子面前说出如此有勇气的话来,连我自已都始终料不及!倩丽听完我的话,看到我火辣辣的目光,霎那间脸红到了脖子上,她拉着我飞快地跑下了山,我们不由得一边跑,一边“啊啊”地呐喊着,神情是那般欢快,呐喊声传得很远很远……
在回校的路上,我们欢快地唱起那时的流行歌曲,“夏天夏天悄悄来临,留下小秘密,压心底压心底不能告诉你”;“多么深情的葫芦笙,对你诉了心中的爱慕”……山里的春天来得晚些,我们在路边采了许多的野花,到河里拣了五颜六色的鹅卵石。要过木桥时,我突发奇想:要光着脚从河水并不深的河床里趟过,倩丽竟也同意了,就在她低下头正要脱鞋之际,我猛地一把拉住她,背着她就往河里走,遭引“无礼”的倩丽,不由得又惊又喜,又羞又怕,但她还是顺从地趴在我肩上,一动不动。走到河中央时,或许是害怕悼下去,倩丽竟然紧紧地抱住我的头……
日子在一天天流逝,而我和倩丽的情感却在一天天加深,我们依旧来到藤檀树下听歌,谈人生,理想和事业。
1987年6月底最后一个星期六,倩丽依旧回家。那天,天突降大雨临出门时,我一再叮嘱倩丽路上小心,倩丽说没关系,路上还有一起回家的两个学生。人们都说“易涨易退山溪水”,这话一点也不假,当倩丽领着两个学生来到杉木桥边时,大水已漫到了杉木桥,倩丽叫两名学生走前,快速过河,自己走在后面,当两名学生刚踏上河岸时,突然轰的一声,杉木桥被河水冲垮了,来不及上岸的倩丽就这样被无情的河水冲走了……
噩耗是晚上10点传到学校的,当时正准备入睡的我惊得目瞪口呆,然后,发疯似地朝倩丽出事的地方跑去。
河的两岸有许多手持火把的村民,他们在一遍一遍呼喊着倩丽的名字,倩丽的母亲几度昏厥。第二天早上,倩丽的遗体终于在河下游2公里处找到了……
在清理倩丽的遗物中,我意外地发现了倩丽的一篇习作——《故乡的藤檀树》,我清楚地记得,文章的开头是这样写的:“我的故乡在大山深处,那里有许许多的藤檀树,我喜欢藤檀树,更喜欢树下的人儿……”读着读着,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倩丽,多么稚嫩的生命,你才19岁啊!生命怎么这般弱不禁风啊!
倩丽葬在她家山后的那棵藤檀树下。下葬那天,我把她的遗物焚烧在坟前,其中,就有那篇还未来得及拿去发表的《故乡的藤檀树》。倩丽坟莹垒起来,我跪在她坟前久久不愿起来……1989年夏天,我调离了那所村小,临别时,我去和倩丽道别,青青的常青藤下,倩丽的坟莹显得孤苦无助,看着藤上茶叶般大小的嫩叶,倩丽的身影再一次在我眼前闪现。“十年生死两茫茫,千里孤魂,何处话凄凉”,刹时,我再一次落泪。
2003年7月,我前往复原乡采访,离开复原整整14年,心中常常牵挂着藤檀树下的那座孤坟。那所村小早已重新修建,破旧的房子已被一栋漂亮的钢筋水泥房子代替,倩丽的孤坟默默地躺在藤檀树下。倩丽,你在他乡还好吗?你还记得藤檀树下那个爱唱歌、爱写诗的人吗?如果还有来生,你还认得出他吗?
孤坟的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鸟儿的啁啾,阳光下藤檀树的叶儿却越发显得光亮起来。我的心又飞到了15年前的那个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