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 浏览: 次 作者:刘宜庆
现代画家陈衡恪字师曾,是晚清大吏陈宝箴之孙,同光体诗人陈三立的长子,史学家陈寅恪的长兄。梁启超称陈衡恪为“现代美术界具有艺术天才、高人恪、不朽价值的第一人”。
“安得凌虚翼,光采照云天。”陈衡恪的双翼是精湛的艺术和渊博的国学,他为文人画开一气象,像一颗璀璨的流星,燃烧了自己的才华,划过晚清民国的天空。
1923年夏天,陈衡恪得知继母俞明诗病危,从大连出发,马不停蹄驰归南京。在继母病床前,亲奉汤药数旬,昼夜不离。不久,继母病逝。他也因连日劳累,悲伤过度,染病不起。陈衡恪本来身体孱弱,不幸染上伤寒。日本医生误诊为痢疾,以致延误。当年9月17日(八月初七),病逝。陈衡恪48岁英年早逝,是中国艺术界的一大损失。
陈衡恪(1876年3月-1923年9月)
1898年,陈衡恪寄居张之洞创办的南京江南陆师学堂附设矿务学堂,期间与鲁迅等同学结下友谊。两人一起留学日本,谈艺论道,互赠作品。回国后,几年分别之后再聚首,陈衡恪和鲁迅同在教育部任职,交往更加密切,可谓生活中的良友,艺术上的知音。
两人的友情,带着浓浓的书香味。书香氤氲弥漫,各自重要的作品出版,留存在彼此的人生记忆里。
初识矿路学堂
1898年,戊戌变法失败,陈宝箴陈三立父子二人受到牵连,同被革职。如此家国巨变,在思想上给陈衡恪以强烈的震动。戊戌变法失败后,措施全被废除,唯独保留下京师大学堂。这说明举办新式的教育,已经成为朝野的共识。是年,陈衡恪考入南京江南陆师学堂附设矿务铁路学堂(简称矿路学堂)学习。在这里,他结识了当时由南京水师学堂转入矿路学堂学习的周树人(鲁迅)。陈衡恪周树人是矿路学堂第一届学生,实际上也是最后一届。
陈衡恪和鲁迅成为同学是两人友情的开始,也是两人人生的转折点。在矿路学堂,鲁迅遇到了他人生中第二位良师。1901年,俞明震被任为江南陆师学堂总办兼附设矿务铁路学堂总办。俞明震是个“新党”,倡导新学问,树立新风气。鲁迅描述他的形象道:“但第二年的总办是一个新党,他坐在马车上的时候大抵看着《时务报》,考汉文也自己出题目,和教员出的很不同。有一次是《华盛顿论》,汉文教员反而惴惴地来问我们道:‘华盛顿是什么东西呀?……’”后来,《鲁迅日记》中多次提到“恪士师”、“俞师”,指的就是俞明震。鲁迅留学日本学医学而终竟从文,俞明震的影响非同小可。
俞明震
对于陈衡恪来说,俞明震是良师,是学校校长,两者还是亲戚。陈三立继娶俞明震的妹妹俞明诗,俞明诗是陈衡恪的继母,陈衡恪叫俞明震舅舅。在矿路学堂时期,陈衡恪是俞明震的助手,帮助他起草一些文案。
同船留学日本
1902年,鲁迅从南京矿路学堂毕业,在陆师学堂总办俞明震的带领下,乘日轮大贞丸由南京出发去日本留学。陈衡恪以俞明震的“文案”身份,带着弟弟陈寅恪随团同船赴日。
1945年冬天,在伦敦治疗眼疾的陈寅恪,听读南昌人熊式一写的英文小说《天桥》,引发诸多感慨。因为《天桥》写道了戊戌年维新运动,湖南的新政,还写到了英国传教士李提摩太。这勾起了陈寅恪的故国之思和家世之悲。“忆壬寅春随先兄师曾等东游日本,遇李教士于上海,教士作华语曰:‘君等世家子弟,能东游,甚善。’”这段如梦如烟的往事,浮上心头,祖父陈宝箴、父亲陈三立、长兄陈衡恪都已经去世多年,不由得慨叹,“故国华胥犹记梦,旧时王谢早无家”。
初到日本时,陈衡恪与鲁迅共同就读于东京巢鸭弘文书院,朝夕相处,时常一同吃饭饮酒,赋诗唱和。后来,陈衡恪入高等师范习博物学,经常到山野采集植物标本,细致研究动植物结构、色彩,这对他日后的绘画创作有着深远的影响。
陈衡恪在日本留学长达八年,1910年回国。初应张謇(季直)之邀,任江苏南通师范学校博物学教员。在这段时间,陈衡恪在美术创作方面,开始发力。在书画篆刻方面,得到吴昌硕的亲授和指点,常作石鼓文、篆书、隶书和楷书,并刻章治印。1913年,从南通到长沙,任湖南长沙第一师范学校教员。是年,杨昌济亦应聘该校,与师曾同事,交往颇多。
鲁迅在日本留学长达七年。1910年前后,鲁迅陆续在浙江两级师范学堂、绍兴中学、绍兴师范学校任教。教学之余,陈衡恪和鲁迅都热衷创作美术作品。两人的求学经历相同,兴趣爱好相同,甚至家世经历也相似(都经历过家庭的重大变故),这就注定了两位好朋友的重逢,一起共事。1912年,鲁迅应教育总长蔡元培之招,任教育部社会教育司第一科科长。8月被任命为教育部佥事。
槐堂俟堂相伴
1913年秋天,陈衡恪辞职入京,任教育部编纂,主图书编辑近10年。在教育部工作期间,陈衡恪兼任北京女子师范及女高师的博物教员,1916年兼任北京高等师范手工图画专修科国画教员,1918年应蔡元培之聘任北大画法研究会导师(在此与同被聘为导师的徐悲鸿熟悉,一年后退出),1919年受聘为国立北京艺术专科学校教授,同年春金城组织中国画学研究会,他作为发起人参加。陈衡恪和鲁迅同在教育部任职,交往甚密,时常在一起逛琉璃厂,谈论金石,互赠作品。
早在1909年,陈师曾就曾为鲁迅的第一本译著《域外小说集》题写封面书名。《域外小说集》封面是鲁迅设计,陈师曾题签,在日本东京自费出版。封面用青灰色的瓷青纸,上方的横幅式图案,画的是希腊神话故事中的文艺女神缪斯,在晨曦中弹奏竖琴,充满异域风情。图案下方是陈衡恪写的篆书“域外小说集”。从日本到回国,书与画,篆刻和碑拓,都凝聚了两人的友情。
1915年秋,陈衡恪移居友人张棣生新华街住所,有《张棣生于其所居之乐,葺一堂椽以居我。堂前有槐一株,因名之曰槐堂,赋此遣怀》诗一首。遂自署匾额隶书“槐堂”二字。陈衡恪别号“朽者”“朽道人”,又多了一个名号。迁居西城裤子胡同后,仍用“槐堂”的堂号。1919年秋天,陈衡恪和儿子在“槐堂”留下一帧照片。可以感受“槐堂”中浓厚的艺术气息。陈衡恪坐在椅子上,膝前是年幼的儿子,背后是一幅巨大的碑石拓片。周遭是四五盆盛开的菊花。左上方,挂着题有“槐堂”两字的横幅。书橱顶上放着的两幅油画,其中一幅是女性裸体图。
陈衡恪号“槐堂”,鲁迅有一个笔名“俟堂”,相映成趣。
1916年11月30日,“上午陈师曾贻印章一方,文曰‘俟堂’”。许寿裳曾问鲁迅为什么要刻“俟堂”的印章,鲁迅回答说:“因为陈师曾(衡恪)那时送我一方石章,并问刻作何字,我想了一想,你叫槐堂,我就叫俟堂罢。”许寿裳说:“我听到这里,就明白了这‘俟’字的涵义,那时部里的长官某颇想挤掉鲁迅,他就安静地等着,所谓‘君子居易以俟命’也。”
周作人在1953年出版的《鲁迅的故家》一书中也对此作过解释,说:“洪宪发作以前,北京空气恶劣,知识阶级多已预感危险,鲁迅那时自号‘俟堂’,本来也就是古人的‘待死堂’的意思,或者要引经传,说出于‘君子居易以俟命’亦无不可,实在却没有那么曲折,只是说‘我等着,任凭什么都请来吧。’后来在《新青年》上发表东西,小说署名‘鲁迅’,——诗与杂感则署‘唐俟’,即是‘俟堂’二字的倒置,又照古文上‘功不唐捐’的用例,可作空虚的意思讲,也就是说空等,这也可以表明他那时候的思想的一面。”
袁世凯称帝,军警特务横行,大小文官一律受到监视。鲁迅以抄古碑打发漫漫长夜,他收藏的一些拓片上,钤有陈衡恪的印。陈衡恪则创作了《北京风俗画》册页,共34图。《墙有耳》就是其中之一,反映了袁世凯称帝前的政治氛围。此图以茶馆为背景,在挂着“雨前”牌子的檐前,站着两暗探,他们正在偷听喝茶者的谈话。在那时的茶馆里,店主怕招来横祸,故常提醒顾客:“莫谈国事贴红条,信口开河祸易招;仔细须防门外汉,隔墙有耳探根苗。”画家以艺术为武器,揭露了军阀统治的黑暗。陈师曾的《北京风俗画》,以敏锐的目光,细致的观察,简练的笔调,记录了一个时代的政治空气,以及北京的民俗风情。《北京风俗画》延续了此前在《太平洋报》上发表的随意漫笔画的风格。漫画家丰子恺赞誉:“陈师曾在太平洋报所载毛笔略画,题意潇洒,用笔简劲,实为中国漫画之始。”而这幅《墙有耳》在今天看来,无疑是一幅讽刺性的政治漫画。
购藏师曾遗墨
对于陈衡恪的书画篆刻艺术,鲁迅是极为看重的。1928年2月1日鲁迅寄李霁野信,想找一张陈衡恪的花卉笺纸做《朝花夕拾》的封面,后因找不到合适的,才托了陶元庆设计,可见其念念不忘。在1933年编印《北平笺谱》时,鲁迅选用了陈衡恪的山水、花鸟等笺三十二幅,在序言中对他的艺术成就进行了公允的颂扬:“义宁陈君师曾入北京,初为携铜者作墨合、镇纸画稿,俾其雕镂,既成拓墨,雅趣盎然。不久复廓其技于笺纸,才华蓬勃,笔简意饶,……而诗笺乃开一新境。盖至是而画师梓人,神志暗会,同力合作,遂越前修矣。”(《集外集拾遗》)
鲁迅以知己来称赞瞿秋白,“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陈衡恪和鲁迅是同学,是同事,是生活中的朋友,是艺术上的知音。
陈衡恪病逝后,故宫博物院编印《师曾遗墨》10辑,陆续出版时间长达两年,鲁迅逐期购买,直至购齐。鲁迅还保存有一张陈衡恪撰文书写的《陈衡恪继妻汪梅未墓碑》拓片。想起20多年来,与陈衡恪的交往,鲁迅心中既有春天的和煦,又有秋天的萧瑟,这大概就是人生的滋味了。正是在与陈衡恪交往密切的这段时间,鲁迅开始了震惊黑夜的“呐喊”。
陈衡恪继妻汪梅未墓碑碑文
值得一提的是,鲁迅和同他一起同船去日本留学的陈寅恪,因为大哥陈衡恪的缘故,他们也是非常熟悉。陈寅恪最初从日本留学回国,任蔡锷的秘书,只有短短的三个月。在此期间,鲁迅送他《域外小说集》第一、第二集,还有《炭画》一册。此时,陈寅恪不知道周树人将成为民国文坛泰斗。而鲁迅也不知道,眼前的这位小弟将成为中外负有盛名的历史学家。陈寅恪与鲁迅的人生有过这样的交集,随后,他们的人生道路分岔,渐行渐远,直至没有联系。晚年陈寅恪,对于已经成了“民族魂”的鲁迅,绝口不提。